*
抛开周曜末尾的叮嘱,回门之事终究令人雀跃。
玉妩出了映辉楼,脚步渐渐轻快。
佛宝紧随在后,起初没敢多问,等两人进了垂花门,才低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刚出来的时候神情不大好,这会儿又跟捡着宝贝似的,走得这样快,奴婢都快追不上了。”见玉妩笑意愈盛,卖关子似的摇头不语,不由失笑,“殿下慢些,当心走出一身汗。”
玉妩才不怕出汗,她只想快些回院,跟徐司闺商量日子。
佛宝见状愈发好奇,追问不止。
玉妩被磨不过,便将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准我回门!嘘,先别声张。”
佛宝闻言,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然而笑意却已爬上眉梢眼角,就连脚步都跟着轻快起来。
回到清漪院,跟徐妈妈和檀香莲屏她们说了此事,俱是欢喜。
莲屏是里头年纪最小的,六岁进了钟家,跟府里的许多人都相熟,一面给玉妩端才做好的牛乳茶,一面按捺不住问道:“既然是回门,殿下能带上咱们去吗?”
“是殿下回门,又不是你回门,急什么呀。”檀香笑着揶揄。
莲屏没搭理她,脸上却浮起可疑的微红。
玉妩忍不住弯起唇角。
出阁前日子过得散漫自在,莲屏因这手出众的厨艺,时常亲自去外头采买食材,每回都是钟固言身边的小厮陈荣陪着。那是韩氏身边陪嫁妈妈的儿子,生得还算清俊,为人也踏实,据玉妩暗里留意,两人交情匪浅。
莲屏为何因这揶揄脸红,自然无需多说。
玉妩抿唇,拿小勺慢慢搅着牛乳茶,抬眉笑觑莲屏,“就这么急着跟我回府呀?”
莲屏脸上更红,耐不住几人的目光围剿,红着耳根扭身走了。
徐妈妈在旁笑嗔道:“就知道欺负最小的!”
说着话追了出去,陪莲屏去厨房。
玉妩笑意不减,喝了口浓香微甜的牛乳茶,向佛宝道:“原打算带你回门,既是如此,这回先带莲屏吧,不能白欺负了她。王爷那边还病着,回门的事不宜张扬,等往后好转些,再成群结队地去。”
成群结队几个字,想想就热闹。
佛宝自不会有异议,只瞧着玉妩会心而笑。
正说着,外头徐司闺匆匆走来。
玉妩隔窗瞧见,不由将坐姿调得端庄些,手里仍捧着牛乳茶轻啜,神情却稍稍添了肃色。少顷,徐司闺奉命而入,朝玉妩端正行礼道:“启禀殿下,王府外来了位不速之客,门房不知如何打发,须请殿下亲自定夺。”
不速之客?
玉妩有点懵,忙问缘故。
原来数日之前,有只体型颇大的狗在王府周围溜达,虽长得凶悍威猛,倒也不曾伤人。门房驱赶后便未理会。谁知它每回被赶走后都去而复返,也不出声乱跑,只管在墙外逡巡,累了便贴墙趴着,直到天黑透了才蔫蔫的离开。
最初几日,门房还尽职尽责地驱赶,后来看它执着,不免心生不忍,只是好奇来路。
遂留意查访,才知这狗来自钟府。
因玉妩已是淮阳王孺人之身,门房不敢造次,遂禀于徐司闺,特来请示。
玉妩听完后目瞪口呆。
她知道虎子黏人,出阁前每日总要在她身边缠上许久,却没想到隔着京城里的数道长街,它竟会无师自通地摸到王府周围来。
以钟固言夫妇的性情,定不会放任虎子来王府给她添乱,这家伙必定是偷偷溜出来,一路闻着味儿招来的。
这般任性,着实让玉妩哭笑不得。
但许久没见虎子,到底是让人想念的。尤其那家伙闻着味儿大老远追过来,每日在墙外蔫头耷脑地等她,又很懂事地没在府门前胡闹,想想都令她心疼。
玉妩搁下茶盏赶紧起身。
出了垂花门,顺着徐司闺的指引快步朝外走,玉妩的心跳也渐渐变快。
嫁入王府这么久,除了映辉楼外,她其实还没去过外院别的地方。此刻沿甬道前行,两旁屋舍鳞次栉比,青金廊柱琉璃瓦,轩昂屋舍翘角飞檐,每一处皆彰显着皇室的威仪。
威仪的背后,则是悄无声息的搏命争杀。
而她身处其中,如同误入虎穴的鹿。
危机四伏而又如履薄冰。
若有虎子在身边,终归是属于她的一道防卫,只不知淮阳王会否允许她留虎子在身边。
心中猜度不定,府门已在眼前。
玉妩快步走出去,便看到一道黑影往跟前窜过来,虎子兴许是闻着味儿挪到了府门前,甫一见面便扑向她身上,又蹭又挠的,极是欢喜。玉妩抱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一瞬间似回到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嘴里说着别闹,脸上却涌起粲然笑意。
第16章 嫌弃
将虎子留在清漪院的事,周曜并未反对。
玉妩大喜过望,当即将虎子牵入内院。
仆妇丫鬟们起初还有点忌惮这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瞧跟它在纤弱窈窕的孺人身边极为乖巧驯服,且并不乱窜乱吠,渐渐也消了警惕。
玉妩怕将虎子的住处安顿太近了惹人非议,便选了空置的西跨院,给它当起居的窝。
担心王府的仆妇畏惧,还单挑了陪嫁的小丫鬟照看。
徐司闺是执掌后院起居琐事的女官,很快从库房调了些养狗的器具过来,比之玉妩在家里给虎子置办的那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箱齐整的器具从天而降似的摆进跨院,玉妩目瞪口呆。
孙嬷嬷瞧她神情,微露笑意,解释道:“京中贵人们多爱养猫狗做宠物,府里的库房闲置,将各色东西提前准备着,也免得遇事仓促。只是这……虎子生得威猛高大,用这些东西怕是有点委屈,回头奴婢再请徐司闺置办套更合适的。”
“不用不用,这已很好了。”
玉妩的目光扫过满目金银,连忙摆手。
论大小,这些东西给虎子用确实有点逼仄了,但论质地工艺,这些碗盆却比寻常人家的日常用物还贵重些。以王府这般挥金如土的行事,若再置办一套,定会比眼前这套更贵重。
王府纵不在意钱财,玉妩却怕虎子消受不起,用贵重了折寿。
这般想着,再瞧那些器具时,仍觉过分奢华。
回正屋的时候,还跟徐妈妈小声商量,“既然王爷答应让虎子留下,家里那套往后就用不上了。那都是挑着它的喜好所制,与其闲置落灰,不如带过来给它。这些东西回头还是收着吧,过于豪奢了。”
“这是孙嬷嬷待殿下好,有意帮衬呢。”
徐妈妈笑得慈和,见玉妩面露不解,续道:“殿下在闺中时,不怎么留意京里的传闻,其实这高门贵户里,便是只猫儿狗儿,都养得比人尊贵。鼎盛的公府侯门不说,就说那乔家,仗着是国舅府邸,养猫用的都是上等的玉盏玛瑙碗,比起来,王府已算很收敛了。”
“为着这些奢豪习气,市井里还有偷猫贼,专挑长得漂亮的小猫下手。去岁有一只通体雪白,颈间毛色却柔亮殷红的,被越国公府的少夫人买了去,据说花费万金。”
玉妩闻言咋舌,“这么贵重呀。”
她养的虎子是路边捡的,当时幼弱可怜,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初冬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被她捡回去后精心喂养,倒是越长越高,成了如今这势如猛虎的模样。
却没想到,竟会有人花费万金买只猫。
玉妩先前只跟信国公府和敬国公府打过交道,陆家的做派她不甚清楚,但魏家那般世代承袭的门第,行事却颇低调。敬国公夫人也养了猫,却从没见过用玉盏玛瑙碗,倒是魏婉仪心地仁善,悄无声息地往济世堂捐了不少银钱。
越国公府那豪掷万金的做派,玉妩做梦都想不到。
心里震惊之余,衬着周遭没旁人,又朝徐妈妈低声感叹道:“越国公府这些年跟乔家走得近,也不知是从哪里敛的钱财,倒奢侈到一块儿去了。”
“这叫臭味相投。”
玉妩一笑,回头瞥向虎子。
她生来身份不高,幼时住在佛寺时见过奢豪的扬州富商,也见过多病多灾的穷苦人家,如今能衣食无忧的活着,已很知足。
祖母说人生苦短,求个安稳自在便可,那些高官显贵奢侈攀比的做派倒是不必沾染了。
*
兴许有了虎子在附近,玉妩这两晚睡得倒是很踏实。
回门的日子已跟徐司闺商议妥当,她除了准备些回门要带的东西外,便将精力都放在给周曜熬的药膳上,半分儿都不敢疏忽,做好后亲自拎到映辉楼。
这日送去时,狄慎又一次将她请入正屋,而后掩门退下。
玉妩遂搁下食盒,熟门熟路地喂饭。
初夏天气渐热,屋内外门窗洞开,凉风徐徐送进来时,仍没法驱散萦绕在身周的药味。也不知他的伤势是有多重,这般药罐子似的熬着,总不见好转。
玉妩心里其实挺担忧的,却怕触到他逆鳞,半个字都不敢问。
于是沉默相对,只剩碗勺轻磕的声音。
周曜就那么躺着任她喂饭,仗着玉妩胆小不敢跟他对视,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打量,从腰肢儿到含苞欲放的胸脯,从葱白的指尖到眉眼唇鼻,云鬓钗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断续梦到她的缘故,他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
仿佛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
甚至于这张脸,初见时只觉得钟固言那老顽固养了个娇滴滴的女儿,并无旁的感觉,如今相处日久,每尝打量她的眉眼时,总有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缥缈得如同梦境。
但周曜向来是铁血杀伐,将骨肉淬成利刃,懒得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的。
他于是挪开目光,打破沉默。
“狄慎说你要养只狗?”
“是啊,它叫虎子,在我身边养大的。虽说长得吓人了点,其实性子很温驯,昨日带到清漪院后也没添乱,就在跨院里待着,不会扰到旁人的。”玉妩对自己的事提的很少,事涉自家狗狗,却是尽心竭力地说好话。
周曜眼睛眯了眯。
昨晚狄慎来禀报时,特地说过那狗体型很大,远远瞧着如同虎狼,实在不像娇养闺中的弱女子能养熟的。他有些好奇,昨晚半夜嫌屋里憋闷出去散心时,还特地去瞧过,确实长得够威猛。
若是自幼训练,带到军队里去,也能是条堪用的猛兽。
反倒是她这当主人的……
他的目光扫过纤秀身段,随口道:“就你这身板,养那样凶猛的狗,不怕哪天被活吃了?”
这话问得突然,玉妩诧然抬眼。
而后,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黑曜石似的一双眼珠子,似藏在深浓夜幕里的遥远星辰,深而明亮,让人有一瞬恍神。但她也分明瞧出来了,他的眼底藏有揶揄,就连唇角都微不可察地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