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媚以为他只是没想到儿女之情上, 故而默不作声, 以为那年周曜毫不迟疑地舍命相救,心里待她必定与旁人不同。
可今日……
狄慎和玉妩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令她觉得如芒在背,江月媚死死捏紧颤抖的手指,整个人慌乱而彷徨。
对面周曜的神情却仍如深潭沉静,“怎么,有话要说?”
“没、没有。”
就算有满腔的话, 哪能在这会儿说呢?
江月媚的胸脯随呼吸剧烈起伏, 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转身夺门而去。
周曜微愕, “她怎么了?”
目光投向狄慎, 分明藏有不解。
狄慎勉强算是旁观者清, 从江月媚种种旁敲侧击的探问里, 隐约能猜出这位姑娘的心思。但他也是终日忙碌奔波, 半点儿没沾过儿女私情, 就算办差时心细如发,这种事情上也捏不太准。
且当着孺人的面,他就算有这上头的猜测,还能如实说么?
遂硬着头皮道:“属下也不知道。”
“去瞧瞧。”周曜毕竟不想江氏后人出岔子。
狄慎应命,忙追了出去。
转瞬之间屋里就只剩两人对坐在桌案跟前。
玉妩垂着脑袋,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折转里回过神,鬓发滑落到耳畔,柔嫩的唇瓣被轻轻咬着。而纱衣之下,方才因紧张而攥起的手还未松开,仍紧紧地揪着衣袖。唯有修长的眼睫微垂,目光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周曜静静地看着她。
当着他的面神游天外,指节都快泛白了,她是被江月媚的话勾动回忆,想起陆凝了吧?
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痛快。
他抬手,屈指扣了扣桌面。
玉妩被这声音惊动,霎时回过神,抬目看向周曜。
就见他嘴皮轻动,又给她塞了个麻烦的差事,“闺中的事我不便出面,你们年纪相若,更聊得来。回头你去问问,她到底中意怎样的男子,再让孙嬷嬷按她的心思挑选人家。”
说罢,竟自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卷册。
剩下玉妩坐在那里,瞠目望着他的背影。
江月媚喜欢怎样的男子,这种事情还用问吗?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是战功赫赫英姿挺拔,又曾对江月媚舍命相救,让姑娘家从此念念不忘的淮阳王本尊呀!
周曜这般安排,到底是真的少根筋,还是故意为难她?
*
无端又接了桩差事,玉妩有些头大。
自打进了王府,她就一直以为,周曜跟江月媚之间是有些什么的。否则江月媚不至于在她入府之初便搬出英雄救美的旧事,摆出让她知难而退的态度。
且孙嬷嬷当时神情如常,显然也知道这事。
然而如今……
玉妩当然不想去望月楼找江月媚。
她又不是瞎子,当时周曜提到婚事的时候,江月媚那震惊失色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她若是老老实实地跑去望月楼,赤眉白眼地跟江月媚谈论婚事,无非是自讨没趣,闹得更尴尬罢了。
但若撒手不管,她着实有点害怕周曜。
这般犹豫了整个日夜,最后玉妩决定,拖!
不是不办,就是没顾上嘛。
等周曜下回想起来催的时候,没准儿情势已截然不同。
玉妩想到这里,顿觉愁云稍散。
好在有外头的战事牵着,且江月媚大概是伤了心避而不见,周曜近来的心思多半都在书架舆图和种种消息之间,倒半个字都没再提江月媚的事情。
玉妩也只装聋作哑,每日里做好了药膳送过去,或是陪他吃完,或是他忙着没空,她交给狄慎后离开,乐得不打照面。
闲暇时又让檀香做了糕点,送去望月楼给小柔嘉。
因怕江月媚生事,都是徐司闺亲自去办。
如此到了六月中旬,周曜的身体日渐痊愈,非但能下地走动,偶尔还能支使玉妩作陪,在映辉楼周遭散步。只是内里的防守仍十分周密,不容半个闲人靠近,而王府外仍松懈散漫,便是有人聚赌也不曾追查。
消息报到乔皇后跟前,眼线口中的淮阳王仍半死不活。
朝堂上被战事牵动,少有人再想起淮阳王府。
但玉妩的满腹心思却仍扑在周曜身上。
看着他一天天好转,玉妩自然高兴。
这天晚上,沐浴后换好寝衣,徐妈妈拿了栉巾帮她擦干头发,因左近无人,便低声道:“瞧殿下这两日做什么都笑吟吟的,想必是王爷病体渐愈了吧?佛宝每回从映辉楼回来,都要悄悄去佛像前上柱香。”
“她上香做什么呀?”
“谁知道呢。”徐妈妈低笑。
玉妩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因着自幼住在佛寺的缘故,她每月都有两日会正儿八经地焚香,那是自幼跟祖母养成的习惯使然。王府里规矩重,她初来乍到地不敢擅自设小佛堂,只在梢间里供了尊玉雕佛像,时常过去坐会儿清心。
佛宝偷偷去上香祈求,想必还是为了她。
玉妩捻着腕间的珊瑚珠子,想起刚被赐婚时,她曾跟母亲去梵音寺里进香。那会儿不知淮阳王是何模样性情,不知前路究竟有多崎岖,更怕皇家的尔虞我诈翻云覆雨,满心皆是担忧,似阴云笼罩。
如今,到底是熬过来了。
不管她这硬塞进来的孺人往后是去是留,周曜好转后朝堂内外还会有怎样的风浪,至少她在佛前许的愿望是成真了。
愿淮阳王早日好转,不负征战之功。
玉妩仍记得许愿时的小心翼翼。
是时候去佛前进香还愿了。
玉妩噙着笑意入睡,翌日去映辉楼时,便跟周曜提了想去梵音寺进香的事。
因怕他断然拒绝,在周曜开口前,又赶紧补充道:“王府如今这情形,自是不宜张扬的。若王爷允准,我便改个装以寻常人的身份去。若这会儿不宜出门,便过阵子再去。”
说来说去,她都得去进香,早晚而已。
周曜幼年丧母之后,眼瞧着乔氏春风得意,戚氏败落消散,便常觉天道不公,更不信神佛之论。再往后杀伐征战,手里沾的人命不知多少,踏血而行时,这性子更是半点不改,听她如此,只随口道:“为何去进香?”
“我——”玉妩声音微顿。
她去进香,自然是为了还愿。但若周曜问她还什么愿,她如何作答呢?
告诉他出阁前她曾在佛前许愿盼他好转?
这事儿玉妩心里藏着就行,哪好意思告诉周曜。
心念电转之间,她很快想到了由头。
“就是觉得有些事情挺玄妙的,殿下的病情前阵子丝毫不见气色,如今日渐痊愈,想必是冥冥中自有神佛相助。我怕置之不理会折了福气,还是去寺里进炷香,心里能踏实些。”她迎着周曜的目光,答得诚恳。
周曜轻嗤,“那是我命大。”
玉妩赶紧道:“王爷自是有福之人,不过有些事确实玄乎。上回的牡丹宴,王爷还记得吧?出了北苑后我去敬国公府看望魏伯母,碰见了个叫谢清玄的道士。他曾预言说王爷定会好转,当时我还不敢信,如今看来,果然冥冥中有神佛相助。”
“那人既是道士,你怎不去道观?”
玉妩:“……”
这么较真有必要吗!
不过周曜随口一问后,忽然似想到什么,又道:“他原话怎么说?”
玉妩回想了下,记得当时谢清玄只叮嘱她事成之前不可泄露于旁人,可见不管他为何特地告诉她此事,印证后是无需隐瞒的。遂如实道:“他跟我说,不出五月中旬,北边会起战事,殿下便可重整旗鼓。”
周曜闻言,眸光骤紧,就连声音都紧了几分。
“他还说什么?”
“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当时他前言不搭后语,回想起来还挺玄乎的。”
玄乎吗?那可未必。
这世间有些事情看似是情势所致、大势所趋,背后却是经常是人力所为、苦心促成。而所谓的预言,未必就是鬼神之论,而很可能是藏在暗处的隐秘手段被人洞悉,继而推测出尚未发生的事。
若真如此,这谢清玄可不简单。
周曜久经沙场,于潜藏的危机极为敏锐,当时并未多说,只让玉妩如常进香,不必避着旁人。过后却召了狄慎到跟前,命他尽快查访这名叫谢清玄的道士。一旦找到本人,即刻带到王府。
吩咐差事时,神情语气皆极为严肃。
狄慎知道轻重,赶紧奉命去办。
*
查访谢清玄这件事,办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数月间,他在京城声名鹊起,颇受内宅妇人吹捧,时常受邀过府叙话,端的是一面难求。而谢清玄也没刻意隐藏行踪,京城里就那么些人家,他今日到过哪里,明日要去谁家,狄慎只需稍加留意,便可查得一清二楚。
顺蔓摸瓜,见到本尊也非难事。
狄慎很快就将他请到王府。
那会儿是后晌,周曜在甘州舆图里连着沉浸了两个时辰,双鬓微觉疲累酸痛。听狄慎说谢清玄找来了,他便将舆图锁好,也没换衣裳装病人,只管喝两杯茶润喉,金刀大马地坐进圈椅里,命狄慎带人进来。
很快,谢清玄大步而入。
他身上的青色道袍修长磊落,肘弯里掖着拂尘,宝冠下双眉修长入鬓,神情清正雅和,一眼看过去只觉仙风道骨,清逸超然。
被狄慎半逼半请地带进府里,他脸上不见半点愠色,也无踏足王府皇家的恭敬,只绷直了脊背,微微躬身行礼。
“贫道谢清玄,拜见淮阳王殿下。”
这个礼数里,已可窥出态度。
按规矩,他虽在京城名声鼎盛,论身份也只是个寻常道士,跟朝廷的僧录司更不沾边。像淮阳王这样的身份,哪怕是去皇家供奉的道观,德高望重须发皆白的真人见了他也是极恭敬的,常弯腰为礼,笑容和善。
但眼前这个谢清玄,腰间就像是别了铁棍,行礼颇为敷衍,语气都颇冷淡。
仿佛周曜欠了他千百贯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