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妩从前看着陆凝的面子,对她颇为敬重,如今却是半点情分都不愿顾及。
她也丝毫不掩刁难的态度,任由潘氏拘着礼屈膝垂首,只侧头向母亲道:“伤筋断骨可不是小事,我记得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有人摔伤腿,后来还落了病,每逢阴天下雨总要隐隐作痛。听说那滋味就跟蚂蚁啃噬似的,难熬得很呢。”
徐徐说罢,又问潘氏,“夫人身份贵重,想必调理得当,没落下毛病吧?”
潘氏满嘴的牙都快被咬成碎渣了。
摔伤之后,她确实请了太医精心调理,也用了天底下最贵重的药材,可惜还是运气欠佳,哪怕腿伤痊愈了,每逢阴天都要疼上许久。若是碰着下雨,更是难受得整夜都睡不着。
这个多雨的夏天,她被这疼痛折磨得活活瘦了一圈。
听玉妩提到蚂蚁啃噬,骨头缝里都隐隐难受起来。
在长久的屈膝后都快站不稳了。
潘氏的身子晃了晃,心知玉妩这是故意给她难堪,翻起了当日两府结怨的旧账。她出身伯府,嫁入公府,心气儿自是极为高傲的,自幼优渥半生荣华,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尤其对方还是她从前丝毫不放在眼里的小官之女。
这一刻,她只恨陆凝不孝,将她推入这般尴尬屈辱的境地。
更恨淮阳王命硬,竟还苟延残喘吊着命。
最恨玉妩狐假虎威,蓄意刁难。
但再怎么恨,她都不能流露出半分。
潘氏的掌心几乎掐出了血,一字一句道:“并没落下毛病。”屈膝行礼的双腿早已酸得打颤,屈辱之感亦如烈火焚心,她再也没法忍耐,促声道:“妾身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说罢,强撑着绕行离开。
华贵端方的长裙下,那脚步都是瘸着的,被锦衣仆妇匆匆扶住。
玉妩哂笑,仍往前慢行。
旁边韩氏想起当日女儿在潘氏手里遭受的种种委屈,向来柔善的人,都忍不住道:“阿弥陀佛,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为置玉妩于死地,费尽心思将玉妩推向火坑,如今倒是尝到这番恶毒心机的苦果了,真真是活该!
当然,有王府校尉在旁,这些话她绝不会说出来。
因着这个插曲,玉妩倒想起了件事。
上回见着姐姐的时候,她记得钟玉嫱就因钟陆两家退婚的事,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令她和母亲大为担忧。只是那时玉妩自身难保,钟家也在夹缝里过得艰难,且朱家有信国公府当靠山,只能看着钟玉嫱受委屈却无可奈何。
这次碰面后各乘马车,方才又说了些家宅琐事,还不曾问及。
等从住持那里出来,玉妩便问姐姐近况。
韩氏闻言,竟悄悄叹了口气。
这分明是有事儿了,玉妩忙道:“难道朱家是变本加厉了。”
“何止变本加厉,就连朱逸之也……”韩氏眼圈一红,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玉妩心中揪紧,忙看向钟玉嫱,就见向来爱说爱笑的长姐蹙眉,脸上笼满了愁色。
*
钟玉嫱跟朱逸之的婚事,从前也颇惹人艳羡。
论出身门第,两家其实差不多。
钟固言的官职算起来还比朱逸之的父亲高上两阶,因韩氏出自商户陪嫁丰厚,家境也更优渥。不过朱家跟信国公府沾亲带故,虽说隔了两层,因朱逸之曾与陆凝同窗求学,偶尔也会有点往来。
这般门庭算起来半斤八两。
再论品貌,钟玉嫱的容色虽不及玉妩,却也极为出挑,议亲时几乎被踏破门槛。
而朱逸之也算青年才俊,皮相十分出色。
当初为求娶钟玉嫱,他没少花费心思,便是玉妩瞧着都颇为动容。钟固言也是看中他性情和善,肯对女儿用心爱护,才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婚后夫妻和美,婆媳融洽,钟玉嫱时常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令钟固言夫妇十分宽慰。
谁知道一朝出事,朱家忽然变了脸?
起初只是婆母冷言冷语,挑三拣四的,变着法儿摆婆母的款,在钟玉嫱跟前立威。后来就连朱逸之都变了,不复从前的温柔体贴,只以钟陆两家交恶为由,让钟玉嫱跟娘家少往来,免得惹信国公府生气,累及朱家的前程。
夫妻数次争执,矛盾愈来愈深。
钟玉嫱也是那时才想清楚了一些事。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郎才女貌,那全都是朱逸之嘴里骗人的鬼话!
他真正想攀的其实是信国公府。
朱家跟陆家原就只是远亲,若不是陆凝看着同窗求学的交情偶有照拂,从前其实并无丝毫往来,潘氏更是半点都瞧不上这门亲戚。
朱逸之是一心想抱住公府世子爷的大腿,瞧着陆凝钟情于玉妩,才会盯上钟玉嫱,想凭亲上加亲的关系来换取庇护,在京城立足。
事实上,陆凝也确实因此颇为照拂。
譬如朱逸之科举入仕、朱父升官,其实都是有陆凝暗中打点。
等钟家跟信国公府退亲,两家交恶,潘氏连带着厌恶起娶了钟玉嫱的朱家,勒令陆凝不许再管朱家,朱逸之便彻底换了副嘴脸。
为讨潘氏欢心,他甚至不惜狠踩岳父一家。
被钟玉嫱得知他拜高踩低的行径后,还反过头来责怪她不懂得为夫家谋算。
到后来,甚至夜不归宿起来。
钟玉嫱原本滚烫的一颗心,也在这般琐碎的争执里逐渐磨得冰凉。
笑容悄然消失,许多个漫长的夜晚,她都对着蜡烛独自垂泪,枯坐到天明。
此刻钟玉嫱再说起这些,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朱家如此拜高踩低,处心积虑,从前当真是我瞎了眼。我之前还想着,忍一忍熬过这几年,等钟家好些了,日子还能过下去。但朱逸之这德行,我是一眼都不愿再看到他了。”
“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和离。”钟玉嫱的声音低而坚决,“就算他朱家借着信国公府的势力飞黄腾达,我也瞧不上他们。只不过如今家里正艰难,且和离这事不是一句夫妻不睦就能办成的,他有官职在身,我总得寻到合适的由头,才能够脱身。”
这般态度,显然是已深思熟虑过。
玉妩最怕姐姐被朱家困住,过得委屈难受,对这打算也颇为赞同,道:“我如今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咱们跟魏家、时家素来交好,虽说不该拿这事儿叨扰他们,但有时候狐假虎威,借着他们的名头唬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知道。”钟玉嫱微微一笑,“当真碰见难处,我不会死扛的。”
玉妩情知她如今的手还伸不出淮阳王府,就只能安慰,“前阵子我去敬国公府时碰见了谢清玄道长,他跟我说,如今只是暂时身陷困顿,往后总能拨云见日。姐姐也要记得,这坎儿虽然难,却总能迈过去。出了朱家,姐姐仍能过得好,还有我和父母亲呢。”
“嗯,为着你们,我也不会气馁。”
钟玉嫱握住她的手,含笑的脸上焕出神采。
玉妩亦笑,握紧了姐姐。
若谢清玄说的话当真作数,若她当真是有福之人,玉妩原将福气分一半给姐姐,好让她诸事顺遂,此生平安。而眼前的这件事上,玉妩只盼姐姐早日脱离苦海。
她轻靠向钟玉嫱身上,轻声认真道:“姐姐放心,都会好起来的。”
*
从梵音寺回到城里已是后晌。
玉妩难得出府,将母亲和姐姐送到家,才率众回府。
才刚进了王府的门,便见管事迎了上来,恭敬行礼道:“启禀殿下,狄典军传话过来,请殿下回府之后到映辉楼去一趟,说是王爷有事找殿下。”
他的声音不算高,但还是能传到府门口当值的侍卫耳中。
有侍卫听见之后,眼底掠过嘲笑。
自从淮阳王病倒卧床,这种话他听得实在太多了,每回都是帐内府的狄典军传话过来,或是请孙嬷嬷说话,或是请徐司闺吩咐事情,好像淮阳王多精神似的。
但他被乔国舅塞进亲事府这么久,却从没见淮阳王露面过半回。
就是个影子都没见着。
要真有力气说话,亲事府从典军到最底下的亲事,几百号人都快被乔家安排的人手填满了,每天外围刺探消息的那么多人,淮阳王会置之不理?那种嚣张不逊的人,会放任旁人在王府周围撒野,却只龟缩在帐内府围成的龟壳里,每日只找妇人说话?
不过是虚张声势,哄鬼罢了!
侍卫鼻中嗤笑了下,都懒得将这种话禀报到主子跟前了。
玉妩却知道这是真的。
周曜除了药膳的事外从没主动找过他,如今忽然让狄慎留话,让她回府就赶过去,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敢耽搁,忙往映辉楼去。
第24章 搂腰
映辉楼里, 周曜这会儿正闲坐翻书。
听见狄慎说孺人回来了,他丢开书卷喝了口茶润喉,起身便往外走。因夏末时气暑热, 后晌的地面遭了暴晒, 走路时最是蒸得难熬, 便将罩衫脱去, 随手扯了件架上搭着的轻薄白衣,扬起来套在身上。
外头玉妩才走到廊下, 便见他缓步出来了。
蝉声躁鸣, 竹丛摇动凉风。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微微愣住。
初见时她就知道, 淮阳王虽有凶煞冷厉、狂悖妄为的名声, 其实他生得极好。
那张脸就不必说了,当年的戚后是名满京城的美人,生出的周曜兄弟俩都是美男子——周晏以温文尔雅、端方尊贵见长,周曜则身姿修长,性情冷清,眉眼轮廓皆恰到好处。
那身沙场历练后的气度,更不是舞文弄墨的世家子弟可比。
细算起来, 京中贵女夸耀倾慕的那些男子, 容貌其实都不及淮阳王。只不过周曜常年征战,很少有人得见, 且他喜怒无常, 有嗜杀之名, 更令贵女们心中忌惮, 便是难得有一两回瞧见, 也都远远躲着, 自然无从得见淮阳王真容。
这般避之不及,哪还会有人夸他?
但此刻,玉妩脑海里浮起的却都是溢美之词。
眼前的周曜,确实极为好看。
乌金冠下俊眉修目,英挺的鼻梁衬得轮廓如同刀刻,便是偶尔出言刻薄的那张嘴都十分悦目。他身上的白衣还没穿齐整,修长的手娴熟地束起腰间锦带,风鼓荡起衣摆,那双腿迈步而出,身姿若玉山峨峨,端的是轩若朝霞,姿容清举。
玉妩脚步一顿,就那么看着他。
周曜系好锦带行至廊下,见她站在日影里,清澈目光瞧过来,似有点看呆的架势。
他不知怎的心绪大好,随手在她眉心屈指轻扣,“发什么傻呢?”
“没有。”玉妩赶紧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