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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皇兄 第31节

有什么好辩解的呢?本来就是她做的。

皇后投在班哥身上的目光从轻飘飘的打量变成凝重的审视,颇为遗憾:这么好的苗子,能伸能屈,机敏聪慧,可惜了,竟没有托生在她肚里。

一场大戏止于中途,尚未掀起浪花就被压下。班哥的主动退让,保全了各方的面子,皇后笑纳他的好意,和颜悦色仿若亲母,嘘寒问暖,关切怜惜。

皇后愿意做戏给足面子,班哥自然不会推让。两人一来一往,情真意切,眼含泪光,竟似亲母子。

圣人在旁边听着,感动不已。

他时而想:我的皇后还是很心善很喜欢班哥的;时而又想:班哥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幼年时竟连馒头都吃不起。

圣人一边抹泪,一边挥手召来元不才,吩咐他让御膳房将所有的山珍海味都送去清思殿让班哥吃个饱。

郁婆早就被人搀下去照看,赵阔脸色尴尬,站在角落里进退不能,只能被迫欣赏班哥和皇后母子情深。

看着看着,连他这个真正的外祖父都快产生错觉,仿佛眼前这两人,才是真正的母子。

赵阔甚至迟疑了一下,认真思量班哥是不是真的缺母爱,不然怎会露出那种崇拜向往的神情。

班哥崇拜向往的眼神落进皇后眼中,皇后却没那么容易被蛊惑,暗自感慨:这小子,还挺会演。

好在圣人喜欢看,这小子也懂分寸,那就陪着演吧。

皇后掉一滴泪还是掉一行泪,事先是算好的。她掉着母亲心疼孩子的泪水,神思飞到金銮殿——那座小小的偏殿,江南道的官员正等待她的召见。

别人都以为皇后疼惜班哥连连落泪的时候,班哥却看出皇后心不在焉。他今日这一场,是为了博取圣人怜惜,而非皇后怜惜。皇后永远都不可能像怜惜她自己的孩子那般怜惜他,她连厌恶都懒得给。

班哥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在皇后眼里跟蝼蚁无异。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怎么可能将一个孩子当做对手呢?

郁婆的思虑太多余,她对皇后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十年前,那时的皇后也许会在后宫花费一二精力,但现在的皇后已经不屑于在后宫浪费丁点功夫。

永安宫多出一个皇子,这个皇子是生是死,对皇后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与其担心皇后对他下手,不如同情赵家会被皇后打压。

班哥体贴地为皇后的离场做好铺垫,他主动结束这场母子情深的戏码。皇后临去前满意地投去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高傲冷淡,却比方才所有的眼泪都来得真实。

宝鸾藏在帷帐后大气不敢出。堂内发生的一切被她看在眼里,少女老气横秋默声叹息。

班哥这个皇子,做得真不容易啊。

一来就跟皇后娘娘对上,她要不要提点他两句呢?

好歹她也做过这么多年的公主,她讨好撒娇的手段可比他强多了呀。

皇后走后,室内轰然安静,没有哽咽泪声,只有圣人和班哥两个父子对望。

圣人鲜少与儿子们共处,比起儿子,他更喜欢女儿。女儿会撒娇,会甜甜地喊“阿耶”求他抱抱举高,儿子可不会这样。

圣人头疼,该说些什么好?

先前皇后在时,班哥一刻不敢松懈,怕节外生枝,连往宝鸾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如今皇后一走,他迫不及待去寻帷帐后的身影。

少女小小一个脑袋藏在青纱帐后,他的心安定下来,旋即又提起来。

她都看到了吧,他在皇后面前委以虚蛇的时候,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连为自己的母亲讨回公道都不敢?

班哥从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何模样,是卑微也好尊贵也罢,他认定自己卓然不凡,就算一时受困不得不低声下气,他也不会沮丧失意。天生比人多一窍的玲珑心智,令他生来就有人中龙凤的底气与狂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狂妄埋得越来越深,不露山不露水,但它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

他想做什么就做了,做之后会怎样,全在掌控中。一件事摆在面前,他只看得到他自己和他想要的,至于别人怎样,他从未放在眼里。

可今天,一份陌生的不安忽然在他心中滋长。

他猛然回过神,发觉自己算漏什么——宝鸾会如何想他?

他不再是随奴,他已是皇子,随奴可以任人磋磨,落泪卖惨家常便饭,可皇子哪能动不动就哽咽哭泣?

她也许会想,这个人,他换上华服,骨子里依旧卑贱。

圣人发觉自己的儿子双眸迅速黯淡,脸上的笑容也僵硬起来,圣人关心道:“六郎,你若累了,便下去歇息罢。”

宝鸾听见班哥要走,想起自己还没和圣人当面辞别,一时慌乱,踩到纱帐,高几上的香炉翻下来。

“谁在那里?”圣人问。

元不才小声道:“陛下,三公主一直都在,只是没有露面罢了。”

圣人心头一紧,高亢的声调变得柔和:“小善,是你吗?”

青帐被风吹动,似碧波流转,渺渺朦胧。少女娉娉袅袅自帐后缓步而出,白色鹤氅曳过地砖,暖香浮浮,她云鬓花颜,似青山绿水中一位仙人腾云凌波,款款来至众人眼前。

“阿耶。”宝鸾面躁,呼出声才察觉喊错,软声改唤:“陛下。”

班哥眸心漆黑,目光随宝鸾而动,她越来越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坐到他身旁,同他跽坐同一块绒毯。

将班哥当成昔日忠仆的那份随意亲近就和宝鸾随口喊出的那声“阿耶”一样,皆是惯性使然。那声“阿耶”可以轻易改口,但挨肩同坐一块绒毯,却没有那么容易随便推翻。

刚坐下就走开,是个人就能看出她给人脸色看。

她哪能给班哥脸色看?班哥给她脸色看才符合世人的认知。

宝鸾本就紧张,和圣人辞别的同时,还要思量和班哥的正确相处方式,这两件事对她而言,皆不容易,凑到一起,那就更乱了。

宝鸾脑子浆糊一团,但她没有谁都不理沉默自闭。即使此刻慌乱不安,她亦记得问候圣人,问候赵阔,问候班哥。

对班哥的问候,和旁人稍有不同。

刚才那一幕幕多么惊险可怕啊,也就是班哥心胸宽广甘愿一个人承认所有委屈,才能化险为夷。

宝鸾的想法很简单,她看到班哥落泪,听见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倾向他,甚至连班哥在皇后面前落泪,她都在想:班哥还不知道皇后娘娘有多可怕,那可不是个任人攀附的好对象啊,我得找个机会提醒他。

宝鸾嘴里说着不痛不痒的问候,大氅故意甩到班哥腿上,一只手悄悄伸出去,将擦泪的罗帕塞给他。

薄薄的罗帕落在班哥手里,似握了一团冬日暖阳,暖意自四肢血液蔓延,熏得班哥呼吸都烫。

他看着身侧窈窕纤柔的小娘子,眼底渐渐涌起笑意。

他怎能担心她看轻他?

他狼狈不堪求人鞭打换银钱,她没嫌他卑贱;他低声下气哀求做她骑马的人凳,她没嫌他卑贱;他死乞白赖伏在地上吻她的鞋以示讨好,她也没嫌他卑贱。

他在皇后面前虚情假意,她又怎会嫌他卑贱?

班哥随即想到:哦,原来我也会犯蠢。

班哥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赵阔。室内只剩宝鸾和圣人。

面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圣人不知如何相处,但面对宠爱多年的“女儿”,圣人几乎下意识哽咽出声:“小善,阿耶的乖女儿,到阿耶身边来,让阿耶好好瞧瞧。”

宝鸾泪水潸然:“阿耶——”

圣人跨过大案,张开臂膀将宝鸾搂进怀里,轻拍她背,慈父心切切:“小善,你为何要将自己关起来,为何刚才要唤阿耶‘陛下’,是不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你告诉阿耶,阿耶替你出气。”

宝鸾哭道:“我……我不是阿耶的女儿了。”

圣人既懊恼又心疼,懊恼自己被偷龙转凤的事震惊未能顾及宝鸾,心疼宝鸾这几天担心受怕不知哭过多少回。

圣人早就想清楚,无论宝鸾是不是赵妃,她都是他的孩子。他疼爱宝鸾,本就跟赵妃毫无关系。

倾注在宝鸾身上数十年的父爱,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他有那么多亲生孩子,多一个养女又何妨?

圣人每次看到宝鸾,就会想起多年前朝阳殿那场大火,一个几无声息的婴儿在他的怀中,顽强地睁开眼,啼哭出她生命中的第一声呼喊。

她那么小一团,是他见过最脆弱的生灵,御医都说她没了气息已经死去,可她活了,她在他的臂膀中活了过来!

他抱着她,听她洪亮的哭声,通天的怒火瞬时熄灭,从未有过的敬畏与喜悦油然而生。那一刻他发誓,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抚养成人,让她活到百岁,一生无忧。

圣人抹去宝鸾面上的泪水,慈爱道:“你依旧姓李,依旧是公主,朕要赐你封号,让你做无双公主,食邑临川清河常山巴陵四郡。”

第32章 ??躲避

未及厘降,先开邑封,食邑四郡,盛宠之恩。

公主及笄前册封并非罕事,如清露公主李云霄,便是幼年加封。但李云霄空有封号,并未享汤沐増赋之事。李氏皇室中,及笄前就享食邑之恩的公主,只有康乐长公主一人。

康乐长公主及笄前食邑两郡,封户五千,已是特殊恩宠。太上皇疼爱女儿,于康乐出嫁时增封五千户,是以康乐长公主食邑万户,位同王爵,风光无比。

如今宝鸾首次受封,便已食邑万户,且临川清河常山巴陵四地,人杰地灵,民熙物阜,无论哪一地,皆是皇家子孙梦寐以求的封邑之地,圣人一口气将四郡全都给了宝鸾,大方程度,令人咋舌。

圣意下至中书省,侍郎舍人们目瞪口呆。

“公主小小年纪,怎能享万户之赋?”

“陛下此举,未免失衡。”

“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厚养宫中便已足矣,何必赐汤沐受赋之恩?”

拟旨之事拖了三天,侍郎舍人们观望太极宫的态度,然太极宫不曾派人阻拦,皇后那边也没有只言片语。众吏心中明了,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再拖延,依圣人之意,制敕册命。

圣意昭明,永安宫人人震惊。

短短十日,天翻地覆风波起伏。偷龙转凤一事,随奴成皇子,公主成鱼目,人人嗟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三公主美丽和善,交好之人数不胜数,这位如珠似宝的小公主该何去何从?众人皆为之担忧。

就在大家惋惜小公主的命运时,圣人的封册昭告天下,昔日帝国的明珠依旧是皇室的掌中宝心头肉。

食邑四郡赋万户,封号无双,恩宠无双。

郁婆听闻宝鸾加封之事,心中再如何怨圣人当年对赵妃薄情寡义,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陛下待三公主极好。”

纵使混淆皇室血脉,亦未抛弃未冷待,寻常世家郎君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一国之主做到了。

对于三公主而言,陛下是位好父亲。可对于其他人,陛下未必能……

郁婆忧心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孩子也会盼望这份父爱,这份父爱高不可攀,若是有所期待,必会为之所伤。

红墙堆雪,冬梅满树粉白,清寒凛冽。廊庑竹帘晃动,帘内熏笼暖暖,少年跽坐缂毛坐毯,宽袖玉带,烹茶品棋,肤白颈长。他指骨修长,一枚黑玉棋子捏于指间,悠然自得。

宫人们偷觑自己的新主人,小皇子虽年少,比不得那些长成的青年高大威猛,然他修长清瘦,自有一番迢迢风姿。少年俊美,眉目如春,唇角噙笑,似山间雪云间月,勾得人心生向往。

她们初来清思殿时,因听闻侍奉的郎君长于山野做过虎奴做过随奴,皆心灰意冷。一个乍享富贵之人,能有什么教养呢?他若粗鲁野蛮,她们只能终日受苦。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郎君谦逊有礼,清嘉温润,并不像她们想象中那么粗俗无知。他待人待物,进退有度,对仆从更是亲切温和,竟像从小生长于永安宫似的,气度端雅,可与太子殿下比肩。

数日功夫,众人皆折服在班哥袍下,这种容姿出色谦谦有礼的少年,谁人不爱?

他不自卑不自大,遇事肯虚心向人请教,从不端架子,恰到好处的热情,如春风拂面。清思殿有这样一位郎君,众人的心渐渐安定,偶尔遇到好事长舌之人,殿内宫人言辞切切维护班哥,不肯叫人说班哥一句坏话。

廊外三两宫人正为琐事争吵,声音细碎,随风晃晃摇摇吹进三面竹帘内。

——“拾翠殿办宴,与我们何关,你巴巴地跑过去帮忙,六殿下颜面何在?”

——“我只是好心帮忙,哪里想那么多?”

——“拾翠殿那位和我们六殿下的渊源,满宫皆知,若被人瞧见清思殿的宫人出现在拾翠殿,别人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埋汰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