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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皇兄 第73节

宝鸾闭上眼,懒懒卧在榻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我得封无双公主时,宫外撞死过几个御史?”

没过几天,京中多了件趣闻。

江南郡公府新进京的明婉县君,被乞丐当街砸了马车,之后又在酒楼被人当成卖笑的女郎调戏。

报官后久久得不到下文的明婉县君,在府衙里高声指责京兆府尹罔顾百姓,渎职懒政。京兆府尹震怒,差点传大板伺候。

马车被砸,地痞调笑,这种事连寻衅滋事都算不上,当事人又不是长安土生土长的贵戚,肯接下案子已经是给她面子,至于如何查办何时查办,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外来县君能左右的?就算江南郡公本人在此,也说不出不是来。

明婉县君被京兆尹扫地出门,为她的奇耻大辱又添一耻。

江南郡公在京里的宅邸,这几天很是冷情。

这份冷情,倒不完全是明婉县君的笑话带来的。京里已有人听到风声,江南郡公可能被卷入一些不可说的事中。

而这些捕不到形抓不住影的风声,对于京中人脉根基尚浅的郡公府而言,根本无处得知。

惠敏县君本不想登门拜访明婉县君,家里长辈命她前来,她不得不来。父亲和哥哥叮嘱她,要客气体贴地对待明婉县君,不能让明婉县君觉得元家人对她不好。

父亲和哥哥对明婉倒是郑重起来,而本来看重明婉的母亲和婶婶们,却没再提过她,家里原本在打新器具摆设收拾新院子,这几天也都停了。

惠敏有所察觉,她的准嫂嫂可能要换人当了。

对着一无所知的明婉县君,惠敏半是同情半是惭愧地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听她吐苦水。

明婉县君回想糟心事,简直怒发冲冠,这些有损尊严的事比打她一顿更折磨人。

一位贵女,被乞丐污了代表身份的车乘,无异于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抬脚踩的,还是一群乞丐!卑贱的乞丐,竟然敢砸江南郡公府的马车,天子脚下,王法何在!

后面被地痞调笑,更是雪上加霜。

明婉骂完乞丐骂地痞,骂完地痞后又暗讽京兆尹,惠敏县君听不下去,开口劝道:“算了,忍忍吧,外地的龙不如京里的虫大,这里是长安。”

明婉恨恨道:“这位大相公,最好一辈子不出京,一辈子不踏足江南道。”

惠敏听她越说越离谱,赶快将父亲和哥哥交待的话告诉明婉:“祸从口出,以后你说话注意些。”

父亲和哥哥还肯好言相劝,衣食住行上也对明婉县君也一如从前照顾有加,就算亲事不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样一想,惠敏的愧疚又少了些。她看看屋里的摆设,比她屋里的还要好,再一瞧明婉的首饰,件件出自武威郡公府的库房。有一件,还是她眼馋已久的。

惠敏不高兴了,板着脸对明婉道:“外面事多,你少出门便是。”

连连遭遇倒霉事的明婉县君当然不服气,她愤愤道:“是她!肯定是她!是她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报复于我!”

惠敏当然听得出明婉在指责谁。她虽然小,但还算能够明辨是非:“和公主有什么关系?你莫要再攀扯。”说一句怕不够,又将自己这些天听到的告诉明婉:“上次你当面得罪她,她都没有对你发难,人人说她有气量,而你爱乱说话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京中贵女都说,以后请客不请你,怕你说话不中听,让人碰钉子。”

明婉脸上由红转青,张着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她爱乱说话的名声?她的名声,是江南第一才女,是江南最耀眼的女郎,怎能是碎嘴的名声。

京里,竟是这种风气,人人睁眼装瞎?

难道皇后的真传,没传给亲生的清露公主,反而传给那位得“位”不正的无双公主?连说上两句都不行?

惠敏看着明婉县君脸上神情变化,见她已是愤恼至极,后面的话只好吞回去。

现在你只是被乞丐砸被地痞调笑,等你被大名鼎鼎的永国公当众掌掴,就知道后悔了。要不是他出了城,只怕你早就遭罪。那是个不要名声不要命的主儿,听说和假公主青梅竹马很是要好,他要真想打你,你这江南郡公府的大门也拦不住他。

小小年纪的惠敏县君虽然觉得永国公算是个仗义人,但依然对他这种屡屡替无双公主出头的行为感到不齿。

男未婚女未嫁,作甚扯到一起,他不要名声,难道也不顾及公主的名声吗?

行事乖张又无实权在手,他若真为公主好,要么好好出仕请旨尚公主,要么就离公主远一些。

族里姊妹颇多,看多婚嫁之事的惠敏,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很早就形成了既定的婚恋观,她的婚恋观不算特别,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古人的想法。女郎嫁人穿衣吃饭,一个有责任心可以依靠的能干丈夫,才是好归宿。

永国公在惠敏眼里,就不是一个能够长久依靠的好归宿。

“无事弹琴作画,才是你我该做的。”惠敏想过别人又想自己,耐着性子劝最后一句。

明婉不接话,心里只有三个字,看不惯。

大大的,看不惯。

第74章

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高处小窗流进几缕月光,映出江南郡公披头散发的消沉面容。他身上仍穿着当日得召入京时的锦衣,腰带和束发金簪已不在,连同贴身佩剑一起早就被卸下。

为防牢中人自戕,除了蔽体的衣物,身上不允许留下任何利器。

江南郡公艰难地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一道印子,以此标记数日子。

算上今天,已经整整两个月,从他被枷锁拿下到关进这里,没有人刑讯,没有人问审,除了送餐的狱卒,他至今未见到任何人。

关押他的牢房,是间四四方方结实狭窄的屋子,说普通又不普通,因为它没有寻常大狱的脏臭,外面也没有犯人凄厉的嚎叫声。这里的铺盖很干净,每日二顿饭菜准时送进来,偶尔放碗的格子门打开,能窥见外面行走的人,脚上全是一双双翘头官靴。

从看见外面的全是官靴而无犯人时,江南郡公就恍然大悟。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是宫里的昭狱。从抓人到定罪,只由天子说了算,无人能插手的昭狱。

可是下旨抓他的,肯定不是皇帝,因为他是接了皇后的密诏才进京。动用昭狱,皇后必须要知会皇帝,皇帝既然同意,说明皇后已经说服了皇帝。

牝鸡司晨,皇后的权势,竟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久不入京的藩臣,江南郡公对京中的形势尚抱有几分念想,但在昭狱待了这些天后,再愚蠢的人也能明白皇后要做什么。

江南郡公痛苦地捧住脑袋,内心深处升起的是对皇后的愤恨和无穷无尽的悔意。身陷囹圄的原因,他已经猜出十之八九。

太子出巡江南时,他曾和太子有过一次私密会面。

那次密谈,他向太子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太子吩咐他做的事,他也做了。

江南郡公,想更进一步。更进一步的捷径,便是提前得到新君的赏识。

为富贵长久之计,江南郡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他唯一做错的,就是太过心急,既选错了时间,也选错了人。

在昭狱关两个月不算长,听说关上一两年的都有,但他入昭狱两个月,太子却无所行动,要么是太子放弃了他,要么是太子至今没有察觉。

被关得快要发疯的江南郡公,狠狠地在心里将连累他的太子腹诽数遍:一个连妇人都斗不过的储君,日后登基,只怕也难有作为。

狱卒又来送饭,这一次,除两个馒头外,多了碗莲子粥。

江南郡公警惕地盯着那碗莲子粥,手里紧攥着平时充饥的馒头,迟迟未曾下口。

狱卒见他不肯吃,笑道:“你不吃算了,白瞎了人的好意。”

江南郡公敏觉地抓住话里的意思,紧张问:“谁的好意?什么好意?”

狱卒没有说,收起食盒离开。

江南郡公难免失望,不过他没有失望太久,格子门再次打开时,狱卒带来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莲子先苦后甜,难道郡公无意我的莲子粥?”黑衣人低低笑问。

江南郡公惊异地扑到格子门上,紧张的面容带着几分希冀:“阁下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太子的人不会来昭狱,要来早来了,不会等到现在。他被下昭狱,太子的处境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黑衣人冷嗤:“难道宫里就只一位殿下?”

江南郡公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语气更加郑重,小心翼翼试探:“不知是哪位殿下?”

黑衣人道:“郡公,借手一用。”

江南郡公从格子门伸出手,掌心随即被写下一个字。

六。

黑衣人笑问:“郡公可想继续一尝莲子粥?”

江南郡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手心并不存在的字,身体不自觉绷得更紧。昭狱不是好进的,能够派人自由进出昭狱,这位素未谋面的六殿下,他想做什么?

黑衣人见他久久不答话,心里好笑,难道还要考虑?难怪那位明婉县君眼中无人,原来是家传。

江南郡公府都快被人抄干净了,谋逆的重罪治下来,他刘家在江南几十年的根基积累毁于一旦,要想日后东山再起,还不一定有人愿意扶持,殿下愿意示好他,这人竟然还在这里考虑!

眼看人转身离开,江南郡公急了,他忙忙道:“阁下留步!”

黑衣人不耐烦,面上仍是客气的:“郡公请讲。”

江南郡公嘴唇嗫嚅,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黑衣人大方解惑,但凡江南郡公问的,能说的都说了。

皇后派出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江南,江南郡公门下得力的官吏和亲戚,一概杀之。至于江南郡公,皇后不会杀他,她会留着他以示效尤。

至今没让人刑讯,就是因为没有必要,皇后不需郡公认罪服软。如今在皇后眼里,江南郡公是个不知好歹惹她生气的人,是个和太子勾结妄图扳倒她的人,她的大度或许会给犯小错的人,却不会给这种人。哪怕再有治下才能,皇后也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郡公现在可以想想,以后去哪里。”这里去的,当然只能是流放之地。黑衣人语气轻松地说:“苦寒的地方不少,苦之又苦的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虽然不能更改皇后的决定,但路上打点一二,殿下还是能做到的。”

江南郡公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的面庞显得更加颓然。对于皇后的雷霆震怒,他不能说没有一点准备,但亲耳听到和心中猜想是两码事。常年习武的魁伟身体,此刻要靠双手撑墙才能站稳,眼睛直直瞪着前方,目眦欲裂。

“可否……救下我的门生们?保命即可。”呆滞半晌后,绝望的江南郡公出声哀求。

黑衣人不为所动:“郡公,莫要强人所难,你家里人无碍,已是万幸。”

江南郡公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他不是个傻子,虽然走错路下错棋,可还是想尽力挽救一二。

他的门生们,是他多年扶持的心血!江南郡公府多年来在江南道稳坐当地世家之首的位子,就是因为他处处有可用的人,所以才能一直把持江南的财政税收。

来人背后那位殿下的意思,江南郡公慢慢揣测,觉得应该错不了。

此刻皇后派去接管江南的官员,或许能杀郡公府门下的人,但他们能将江南的财权把在手里吗?县官不如现管,皇后的人知道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各处肥田水田在哪吗?湖盐海盐铜矿铁矿每年除上报朝廷的数目外又隐了多少?

账本上看不见的,才是江南财权的真正所在。

皇后一个深居内宫的妇人,也许在弄权方面有几分擅长,但对于地方上的事,一个里长都可能比她知道得多。更何况皇后现在只要杀鸡儆猴,震怒之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惹她生气的人,将功折罪继续协助治理江南?

六殿下,竟看得这般长远。若要握住江南以后的财权,没有比他这个最熟悉江南的江南郡公更好的人选。

江南郡公弄明白六皇子看重的东西后,再次试图说服:“殿下愿意看顾我这深陷泥沼的人,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日后若能为殿下鞠躬尽瘁,我的那些门生……”

“当然是你的福气!”黑衣人打断他,冷笑提醒道:“鞠躬尽瘁,有郡公一人就够了。郡公若想喝殿下的莲子粥,以后回江南,心中要时刻谨记,江南只有一个主人。”

江南郡公暗自哀恸。为了更进一步,当日他才攀附太子殿下,如今落难,连后路都要求人。

江南郡公没有考虑太久,因为他不得不应!哪怕日后只能做江南的一条看门狗,他现在也只能应下!除了六殿下,至今无人愿意看顾他,这恐怕是他日后东山再起的唯一一条路。

“殿下何时能让我回江南?”

“该你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

江南郡公沉吟片刻,谨慎地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让我见殿下。”

黑衣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格子门放下,重新留江南郡公一人独对月光。

第二日,狱卒备下热水和新衣服,江南郡公得以洗了他两个月来的第一次澡,换上湖绸新袍,依旧没有腰带和束发簪子,只有一把梳子用来整理头发。旧衣服仍在,狱卒道:“过了今晚,你还是得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