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不愿继续进攻,他倒不是怕了关东州郡的人马,而是觉得阎行身为盟友,应该付出得更多。
虽说河南与弘农毗邻,河南之地的朱俊厉兵秣马,弘农之地首当其冲,对张济的威胁最大。可既然长安朝廷的诏书是让弘农与河东两地同时出兵,那阎行就不应该只派出一点人马,然后指望着自己率军为他打头阵。
河东,要么就多派出数千兵马,要么就得承担他大军一半的粮草供应。
两者之间,张济更倾向于后者,听说河东正在大兴屯田,虽然他不知道农稼之事,可想必,供应自己两万兵马征战数月的粮草,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惜,阎行的这一封书信,既不是增兵,也不是运粮。
他在信中一反常态,阐述了想要和张济一起上书长安朝廷,表举朱俊入朝为官的打算。
这引得张济连连冷笑,自己刚刚和朱俊交兵鏖战,将他的兵马赶出了雒阳周边地区,这个时候再让长安朝廷征召他入朝,朱俊当真会愚蠢到自投罗网,放弃抵抗,应征前往长安不成。
可是书信末尾说到的,若是计划能够成功,河东和弘农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吞并朱俊的地盘和兵力,还是让张济怦然心动。
张济沉静下来后想了想,眼下不管增兵还是运粮,都需要时日,在这段时间空隙里,和阎行合作,向长安方向施压,也没什么不可以,若是事情真能够成功,那无疑与河南比邻的弘农一方,是最大的赢家。
考虑过后,张济当即也就下了决心,在对峙的这段时间里,与阎行共同上书长安朝廷,请求赦免朱俊的罪过,征召他入朝为官。
两人的上书,随着快马,直达长安。
···
长安城,车骑将军府。
正在调试弓弦的李傕听了宫中传来的张济、阎行两人的上书内容后,他的脸色骤然大变,手上的关节凸显,“啪”地一声将心爱的角弓摔在了地上。
亲兵、侍女见状无不面如土色,被吓了一跳的侍女低着头,战战兢兢将丝巾捧到李傕面前,却被李傕一把推开,踉跄倒退的侍女只听见一声暴喝。
“来人,去把李儒给我找来!”
随后,李傕就气呼呼地离开了靶场。
李儒担任侍中,这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常在宫廷之中以备天子咨询。如今李傕派人来找,李儒却是不敢怠慢,连官服印绶都没有更换,出宫之后就当即乘车往车骑将军府而来。
车马粼粼来到李傕的府邸,李儒在奴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是车骑将军府的熟客,无人阻拦,直接一路趋行来到了大堂。
看到堂外噤若寒蝉的亲兵,李儒就知道李傕正在为何事发怒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裳,抬步就往堂内走去。
“砰!”
刚刚迈入堂中,李儒就听到了重物撞击的声音,他抬眼一看,大堂上身着绫罗锦衣的李傕,哪里还有平时半分贵人雍容,活生生就是一个气急败坏的粗鲁军汉。
“你来说说,当日是你要请诏下令河东、弘农两地联合出兵河南的,一来是要试探阎行、张济两人的志向,二来也好借朱俊之手,折损他们二人的兵马,以削弱他们的实力,可如今呢?”
“这河东、弘农两地,借着这个契机联合在一起,还一同上书朝廷,请求赦免朱俊、征召其入朝为官,这不就是反过来向我施压么!”
“朱俊入朝,他们两家就可以侵吞河南一地还有朱俊麾下的人马,这做得好算计。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听从贾诩之言,一开始就将朱俊征召回朝呢!”
李傕一看到李儒走进堂来,胸中的怒气就又再次升腾起来,他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案几,瞪大的眼睛盯着李儒的马脸,一边咬牙切齿地接连吼道。
李儒早知会如此,也开声解释说道:
“君侯不必如此恼怒,这河南尹早在迁都之时,百姓就被迁入关中,树木、农稼也尽数焚毁,如今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朱俊麾下那些兵马,都是从关东各地临时纠集的乌合散卒,而君侯坐拥天府之地、崤函之固,胜兵战将无数,这犹如文轩与鄙舆、锦绣与短褐,又有什么值得发怒的呢?”
李傕听完连连冷笑,他昂着头说道:
“那照着侍中的意思,我就要允许朝廷赦免朱俊,将河南地以及兵马拱手让于阎行、张绣咯?”
“台中之意,确是如此!”
李儒也不隐瞒,就将朝中大臣的意见说了出来,确实是大多数朝臣认为朱俊乃是对社稷有功之臣,不应该继续执行李傕、李儒力主的征讨政策,而是应该将他征召入朝。
“那我若是不允呢!”
李傕露出了利齿,握着腰间的佩剑冷笑说道。
李儒见状摇了摇头。西凉军以武力攻占长安,一无民心,二无官吏拥戴,故而李傕以车骑将军之尊,执掌朝廷之后,也只能够跟董卓一样,与天子、士大夫妥协,拥戴当今天子的正统,拔擢关西名族士人为官,才堪堪稳住了长安朝廷的局势。
本朝以来,朝堂之上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分曹治政,是朝堂推行政务的中枢,侍中、侍郎则是天子的亲近臣子,常在宫廷之中供职,以备天子咨询,乃是朝政的决策核心。
尚书台有贾诩,天子近侧有李儒,这就是李傕能够遥控朝政的根基,也是西凉军面对关东州郡割据势力的优势所在。
因此,维护天子的权威,招抚关东的州郡,削弱西凉军内部的分枝,使得天下达成长安朝廷乃是帝王正统的意识,使得李傕能够真正掌控西凉军,这才是最关键的。
李傕时下的地位微妙,在李儒看来,就犹如刚刚攻灭秦国的项羽,战功显赫,分封完一同攻入关中但各怀心思的十八路诸侯王,尔后就要借着巩固义帝权威的名义,来扩大自己的声势,削弱诸侯王的威胁,即挟天子以令诸侯。
目前,维持西凉军与天子、朝中大臣、关中名族的合作关系,是贾诩在操手,李儒则负责监视内部心怀不轨之人和削弱西凉军其他将校的事务。
这一内一外,乃是驾驭天下之道,可李傕偏偏一遇上朝政有半点不称心的,就要动用军中的手段,威迫天子,凌辱朝臣,宛如那项羽诛杀义帝一般,这只顾着眼前利的行为看似获得名爵上的殊荣,实际上却是在自掘坟墓。
李儒只好看着李傕,再次劝说道:
“河南之地不足为重,朱俊之兵难称为精,于君侯而言,宛如鄙舆、短褐,至于赦免朱俊,将军连袁术都能够赦免加封,又何必执泥于眼下呢?”
袁术之前也与西凉军敌对,董卓也杀了袁氏一家老少,双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李傕不也照样上表加封战败的袁术为左将军,封阳翟侯,假节。
只要是有利于自己一方利益的,赦免征召、加官进爵,又有何妨呢?
可是李傕却冷哼一声,甩动衣袖讥讽道:
“侍中巧舌如簧,我自说不过你,可你先前许诺的,下令河东、弘农出兵,能够借朱俊之手削弱张济、阎行二人,又有何见效?说得诸多好处,还不如当初我听从贾文和之言呢!”
被李傕这么一说,李儒的脸色终于有些变色,马脸微微涨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
这是李傕第二次在自己的面前,提及自己的谋划不如贾诩之策了。
这恰恰是李儒最在意的!
无奈李傕不会在意这些,李儒只好叹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继续说道:
“我之前为君侯献上的,乃是‘驱虎吞狼’之策,利用河东、弘农之兵消灭河南地的朱俊,现下虽然成效未显,张济、阎行等人实力犹存,可河南地只有一处,朱俊一走,张济与阎行之间必生龃龉,这个时候我等只需要因势利导,就能够坐观‘两虎相斗’之事发生。”
“两虎相斗?”
李傕冷笑几声后,才开始重复李儒的话,咀嚼了其中滋味后,他脸上的法令纹微微颤动,脸色阴戾,目光中也闪动着厉色。
···
半个月后,河东安邑。
“朝廷已派遣谒者手持诏书,赶赴中牟,征召朱俊入朝为太仆,另敕封翟郝为奋武中郎将,令其驻守河南之地。”
阎行扬着刚刚接到的快马急报,看着赶来的戏志才说道:
“说是因河南之地毗邻豫、兖,前任河南尹杨懿软弱不胜任,需得有悍将驻守,校尉翟郝作战勇猛,勇冠三军,所以特意敕封为奋武中郎将,驻守雒阳地区。”
“河南之地离张济的弘农最近,可却偏偏要让翟郝驻守,这分明就是要以此来挑起两家的争斗。”
戏志才听完之后,从阎行手中接过了快马急报,一目十行看完,这才凝神说道:
“或许还要想要分化我河东将校的心思。”
“翟郝虽然粗鲁少礼,可他并不愚笨,这河南地看似膏腴之地,实际上夹在弘农、河东之间,宛如龙潭虎穴,若无任何一方的支持,根本就无法立足。”
“他原本想要推辞任命,但是季起劝住了他。”
戏志才听了阎行的话,眼睛光芒一闪,出言问道:
“明公有意河南之地?”
“若是张济不能守,我倒不介意接手过来。”
“可河东与河南之间,还隔着弘农、河内,对于安邑而言,这河南地就如同飞地,恐怕以河东之兵,不好驻守吧。”
戏志才不无担忧地说道,他担心阎行得胜之后志得意满,小看了这李傕、李儒等人抛出来的香饵背后隐藏的鱼钩。
“的确,若守飞地,对于河东而言,殊为不利,但闲置此地也非良策,我只是稍有意向,还未下决心,成与不成,得失利病,且看与张济相商之后的结果吧。”
“河南之地十室九匮,若张济不守,以翟郝坐镇,恐怕也治理不了,反倒是要转运粮草,供应驻军啊。”
戏志才不忘查漏补缺,继续说道。
“嗯,若守河南地,自是需要派出能吏方能治理。”
阎行闻言点点头,他低下头,又从案几上拿出另外一封密信,对戏志才说道:
“另外,长安的裴公来信,还是文衡亲自送来的,信中言道李傕把持朝纲,日益骄横,威逼天子、欺凌百官,西方恐有兵变,还请我屯兵河西,俟观事变,可以为国羽翼,有所作为。”
戏志才这次没有贸然伸手去拿阎行的书信,而是微微皱眉说道:
“信中隐晦不明,又有暗示,莫非是马腾等人想要起兵入京?”
戏志才知道如今的长安城中,还有一班汉室老臣筹划着要借助外兵之手,铲除李傕、郭汜等把持朝政的西凉将校,辅佐天子重振朝纲。
马腾、阎行都是他们的看中的借力。
但是长安近况变化如何,戏志才并不熟知,只能够根据信中内容猜测庙堂中的谋划。
“具体如何,暂未可知,不过若按信中所言,屯兵河西倒是会将李傕、郭汜等人的主意引到河东来,故而我不打算增兵河西,准备派人快马前往临晋,告诉叔升让他相机而动,是应援李傕等人,还是与马腾等人入京勤王,还要先观摩时势。”
阎行也不清楚长安内情,不过长安最近定然是会有大动静的,不然裴茂也不会将裴辑派回河东。
“明公高见,此乃稳妥之计。”
戏志才知道内情不明,也没有贪功出谋划策,阎行淡淡一笑,眼光深邃。
“李傕执节号令西凉军,意图统御诸将,而视我为潜在的敌人,几番借助朝廷之命来掣肘河东,我倒是想马腾能够出奇兵,给长安城中的李傕一个震慑。”
···
雒阳城外,张济帐中。
“叔父,你要将河南之地,拱手让于翟郝?”
张绣听到张济要引兵返回弘农的打算,他不禁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问道。
张济脸上带着深意地笑容,淡然说道:
“翟郝乃是阎艳麾下的将校,所以说,也是将河南地给了河东。”
“叔父为何要如此行事,这河南地乃是我弘农兵马打下来的,朱俊也是我等击败的,河东不过是趁机献上计谋,为何要将河南地给了河东。”
“那依你看来,这块地方不能相让,那河南的朱俊为何要走,长安为何会让翟郝留驻,得到了这块地方,对我等又有多少好处?”
张济了解张绣的郁闷,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他笑了笑,耐心考校自己的侄儿问道。
张绣听了张济的话,愣了一愣,他冷静下来之后,当即深思张济提出的问题。
显然,长安朝廷还是打着让河东和弘农互相掣肘的算计,才让翟郝留驻在河南地的,而朱俊为何要走,张绣不清楚其他内情,但可以猜测,朱俊定然也看到了河南之地难以为据、处境艰难的现状,才会在权衡利弊后,选择应征入朝的。
河南尹这块地方,先是董卓迁都,然后是孙坚领兵,李傕、郭汜、张济、朱俊等人这几年在这里来回驱驰争锋,可以说是渺无人烟、赤地千里的存在。
将河南尹划拨给了弘农之后,张绣估计自己一方也只能驻守成皋以西的雒阳周边地区,然后放弃成皋以东的城邑、土地。
想清楚这些,张绣一开始的郁闷情绪顿时消散了不少,他看着张济讶然问道:
“所以叔父是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