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因为争抢航道,卸货装货,甚至其他各种纠纷而厮打乃至于械斗,这从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沧州这种武风极盛的地方,那就更是如此。此时此刻这一声打死你的大喝之后,四处传来的都是看热闹的起哄声,就没听到有人喝止阻拦的。
张寿倒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运河码头,就即将看到一场全武行,再瞥一眼阿六,少年正一脸的兴致勃勃,一副唯恐天下不乱,很希望观赏一场高水平打架的样子。哭笑不得的他倒是有些在意一个不好打出人命来,可紧跟着,他就发觉有人抢过了他的缰绳。
“您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定担心打出事情来吧?这码头我熟,我带您去!”那白头巾的汉子满脸谀笑,连自己做生意的小推车都暂且不顾了,尤其是见阿六瞅了他一眼,却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赶紧牵着张寿那匹马就往人群中走……准确来说,应该是挤了进去。
有了这么个地头蛇在前头带路,张寿靠着坐在马上的优势,很快就看到了运河上的那场全武行。和陆地上打架不同的,这里赫然是两边在船头拿着竹篙对戳,一方是一条灵活的小船,另一边则是一条显然满载的货船。
然而,货船上三个船夫一块竹篙上阵,却依旧奈何不了小船上的一个船夫。
眼见小船上只有一个人,那竹篙却使得稳准狠,和那边厢三人斗得难分上下,张寿越发好奇这斗起来的情由——真的就只是为了谁先走谁后走这么一点小事?就在他纳闷时,那小船的船舱中,竟是有人大声叫嚷道:“你别忘了已经收了我一百贯定钱,快走,快开船!”
张寿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回忆自己是在哪边听过,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六那冷冷的声音:“是那个狗屁知府公子。”
听到阿六迸出这狗屁两个字,张寿先是一阵好笑,可想到之前华掌柜把那个毕师爷押送去了县衙,如今这位黄公子又出了重金想要上船,明显是为了跑路,他顿时眉头一挑。可就在他打算吩咐阿六去掺一脚的时候,牵着他身下坐骑缰绳的那白头巾汉子就品出了滋味来。
“张博士,那条小船上的人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再次听到这老人家三个字,张寿顿时啼笑皆非。天可怜见,他现在才十七……怪不得皇帝受不了被宫里人外头人天天喊爷爷,他这还没老呢,就被人叫老了!
但此时无疑不是去纠正人家这个称呼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人家把我当仇人,我却还看不上他。只不过他身边某人如今还在县衙里背着案子没清,却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跑了……阿六!”
阿六答应一声,正要立刻下马跳上运河那条船去抓人,谁曾想那白头巾汉子立时丢下张寿那坐骑的缰绳,上前大吼一声:“别放了那小船上的人走,他是国子监张博士指名要的人!”
张寿被这破锣似的怒吼给叫得差点懵了,随即才忍不住想,他这个钦使大多数时候都躲在朱廷芳后头,这家伙报他的名头有什么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是这一声高呼,刚刚还在一人独篙和三个对手打得难解难分的那个船夫,猛然间停了手。
“我呸!他娘的,要知道这狗屁家伙是国子监张博士要缉拿的人,别说一百贯,就是一千贯我也不要他的!我这就把人揪出来!”
然而,这人往船舱里钻时,那边厢刚刚和他打得如火如荼的三个船夫也同样停了手,却赶紧撑船接近,其中两个艺高人胆大的轻轻一跃跳到了对面这船头,一副严防人逃跑的架势。这时节,就只听船舱中大呼小叫,仿佛里头的人不愿束手就擒,还在那负隅顽抗。
两个船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起哄似的说:“岑三,你到底行不行啊!刚刚一个人和我们三个打了一场,瞧着倒是还没丢下当年那威风,怎么现在对付个软脚虾就不行了?”
“放屁,老子会拿不住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还不是怕磕着碰着他!”随着这骂声,刚刚单人独斗三个的那船夫已经是揪着一个人出了船舱。见两个刚刚的对手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他也不怕他们抢人,轻哼一声就往岸上看去。
“刚刚谁嚷嚷说这家伙是县衙里头那位国子监张博士要的人?出来,人我已经拿住了!”
说话间,他就只见一个白头巾汉子满头大汗地挤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前面,而他的身后,赫然跟着一人一骑。只是看了一眼,瞧见马上那赫然是个清雅的年轻公子,他登时眼睛大亮。而这时候,一旁的围观人群也都叫嚷了起来:“真是张博士来了!真是张博士来了!”
第一次来运河码头,此时眼见无数道炙热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张寿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名气,或者说人气,微微一愣后,他索性就笑着朝四面八方的人群招了招手。当看到人群中一时骚动到沸反盈天,就差没有姑娘丢手绢了,他总觉得有一种自己化身明星的感觉。
好在随着人群让开一条路,那个一手拽着黄公子的船夫大步走来,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些议论的声音。其中,小部分人在议论他和赵国公府那桩婚事,在议论他和朱莹郎才女貌,但大多数人的说法却非常朴素。
他们议论的却是他安抚那些告状百姓,是他出面让蒋家等各家大户重新开业复工,是他不顾朝中反应饶过冼云河等人的性命,口口声声青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那手拖黄公子上岸赶上前的船夫,弯腰行过礼后也直截了当地说:“虽说我收了这家伙的钱,但也一直犯嘀咕,这为了什么急事上京城,居然舍得砸一百贯?敢情是因为他犯了事,走官道怕被人追,这才包了我这条小船!”
“张博士你对咱沧州人公平公正,我虽是个一字不识的大草包,但也信得过你!这家伙我交还给你,那一百贯报酬我也原物奉还!”
见这船夫随手就把黄公子往地上一丢,随即就要到怀中去掏钱票,张寿心中触动,本待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想地上本来如同一条死狗似的黄公子陡然之间跳了起来,竟打算往人群中窜逃。他微微一愕,可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呢,黄公子就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扭送了回来。
“还想逃?知不知道咱们沧州是什么地方,咱们沧州就连小孩子都会武艺!”
“打死你这狗东西!”
眼见群情激愤,双股战战的黄公子在恐慌之下,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我爹是河间知府,我爹是河间知府,我是读书的儒生!张寿,你有什么权力缉拿我!”
随着河间知府四个字话音落地,张寿发现四周围那无尽的骚动喧哗突然为之一轻,他就嗤笑一声道:“河间知府之子?你敢告诉别人,你这个河间知府之子在沧州都做了些什么?朱将军和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官民商贾,还了沧州平安,你呢?”
“打着尔父河间知府的名号,招摇撞骗,游说挑唆,就凭着一己之怨气,兴风作浪,妄图再掀起变乱,将沧州民乱这四个字钉在沧州人身上!”张寿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随即怒斥道,“你刚刚说自己是读书的儒生……呵呵,我问你,你有什么功名?”
被张寿拆穿自己这数日以来的行踪以及目的,黄公子登时面色大变,而等到张寿突然质问他功名的时候,他更是一下子闭上了嘴。
他那读书不过是被自家老子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加上有母亲溺爱,哪里用功过,哪有什么功名?就连一个监生,那也是凭父亲的官职而得到的恩荫……等等,他是监生的话,岂不是就意味着张寿这个国子博士能管他?
见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不做声了,张寿就冷冷说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读书人,那之前在极乐街上,你于酒肆二楼饮酒作乐,而后因为一时心情不佳就将酒杯从二楼高处掷下,以至于伤人的事,可还记得吗?”
“别以为伤的只是个难得去极乐街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就不当一回事!读书人常被百姓敬称为君子,君子三立,立德立言立功,尔有何德,尔有何言,尔有何功?”
刚刚张寿骂人兴风作浪的时候,四周人群就再次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此时张寿又提及极乐街伤人事件,一时围观人等登时为之大哗。
极乐街那种地方,这运河码头的小商小贩大多是没钱光顾的,但没钱并不意味就不能去溜达一圈。而他们这种人,也往往是在极乐街上被人推来搡去,被豪奴呵斥乃至于驱赶踢打的对象,可想而知,被这位知府公子砸杯伤了的,也多半是和他们同类!
如今张寿说伤的真是一个平民百姓,人们顿时出离愤怒了。河间知府的公子,这要是往日,足以令最任性豪侠的武门为之退避,令最跋扈嚣张的豪门为之丧胆,小民百姓唯有仰望,顶了天在背后跺脚怒骂,可如今却不一样。
因为有那位敢于和明威将军朱廷芳一块杀了许澄的张博士顶在前面,有敢于饶了冼云河那八个人活命的张博士,有敢于替无田无业小民张目的张博士顶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喝了一声:“张博士说得没错,除了打着你爹的旗号招摇撞骗,你还能干什么!”
张寿见人群一时喧闹,骂什么的都有,仿佛是一直以来因为被贪官污吏压榨至今尚未宣泄干净的那点怨恨,此时此刻也跟着迸发了出来,他就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牵扯着话题。
“而且,你要是真的理直气壮无愧于心,跑什么?你要是悄无声息地跑,好好的在船上等候起行也就算了,非要嚷嚷着你那一百两的定钱,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钱似的!”
“出门在外不知节制,露富炫富,你知不知道,这漕河上可是大段大段都在荒郊野外,有的是见财起意的人,就算你这船夫人仗义,武艺高,可他一个人抵得住十几个几十个贪图你钱财的匪类吗?
听到这话,刚刚三个人才和那船夫岑三斗了个旗鼓相当,此时也跳上了岸的船夫们顿时哄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就大声说道:“没错,也不知道你从哪听说岑三是个高手……他是个高手不假,可这运河上的水匪可是一窝一窝的,知道你有钱,还就一个人,不抢你抢谁!”
黄公子这才面色渐渐煞白。听说毕师爷被人扭送去了县衙,他就知道不好,立时吩咐几个护卫带着那几个之前和他一块游山玩水的读书人上路,假造自己从陆路仓皇离开的证据,却企图从水路上京,然后去找在六部当官的舅舅帮忙。
可现在张寿这一说,他方才醒悟到,身上带着一大沓钱票的他就是大肥羊!
他真蠢,不过是被朱莹教训了一顿而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应该先回去找老爹哭诉的,而不是留在这沧州城想要证明自己……
直到瞧见黄公子已经失魂落魄,张寿这才淡淡地说道:“好了,以防你担心我和朱将军,又或者县衙当中那些官吏差役觊觎你的钱财,你不妨在这里当着众多沧州父老的面实话实说,身上带了多少钱,回头我绝不会少了你父亲河间知府一分一毫!”
“张博士真仗义!”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叫嚷了一声,四周顿时赞口不绝,全都在称颂张寿这君子作风。而黄公子被这各式各样的话语给说得方寸大乱,再加上他带的钱确实不少,也确实担心别人见财起意,当下就把心一横,沉声说道:“我带了八千贯钱票!”都是他老娘贴补他的私房钱……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就看到张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一刻,他登时醒悟到自己好像错了,可慌忙再仔细一想,他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慌忙又补充道:“那都是我娘给我的,一分一毫都干干净净!”
只有张寿自己知道,只要这位知府公子吐露出的随身钱财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那他爹就真的被这个儿子给坑死了!他可是早就特地向人打听过,这位河间知府出身清寒,夫人家境也只寻常,凭俸禄积攒了那么多家财,儿子出门就能拿出八千贯?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