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被手足反绑吊起,而是如四蹄倒攒的肥猪似的面朝屋顶背朝地,但那被吊起的汉子仍旧苦不堪言,尤其是此刻察觉到已经有人进了屋子,已经酸痛难耐的他只能奋力发出咿咿呜呜的呻吟声,无声地祈求人家把自己放下来。
好在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声音:“阿六,先把人解下来。”
“哦。”随着这个简简单单的字,他只觉得原本吊住自己手足的那条绳子陡然一轻,还不等他生出欢喜,整个人就猛然下坠。这一下,他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可就当他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臀部却被人踹了一脚,紧跟着,他就平扑在了地上。
这一扑明明该摔个狗啃泥,但他却只觉得整个人摔倒在地时,竟然没太大疼痛,反倒是屁股上挨得那一脚着实不轻,。
但是,他很快就顾不得屁股上的剧痛了,因为当他倒在地上,缚住手足的绳子突然挑断,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数块肌肉犹如针刺似的又麻又痛,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所幸他此时嘴还被人堵着,想叫却叫不出来,只能在那拼命辗转反侧,想要抵消被吊时间太长的痛楚。
好容易等这折磨人的痛感消除了许多,他方才见刚刚一个照面就擒下他的少年上前来,一手摘掉了他的堵嘴布。可此时此刻,他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更怕自己一个举止失当,对方变着法子折腾自己,当下压根不敢乱动,只是沙哑着声音试图求饶。
“小的只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所以想偷点东西,求各位公子饶了小的这一次……”
还没等此人把话说完,陆三郎就阴着脸上得前来,居高临下打量了人一会,突然重重一脚踩在这家伙的左手五根手指上。然而,还没等人惨叫出声,他就只见阿六闪电似的把刚刚那块堵嘴布重新又塞了回去,将此人的声音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对于这等精妙的配合,陆三郎自然很高兴,他对阿六点了点头,随即就低头下看,一字一句地说:“还说这些糊弄人的话……你当小爷我是这么好骗的?这是国子监,闲人不得擅入,从学官到学吏,再到底下的杂役门子,小爷我一个个全都认识,却唯独没见过你。”
“一个外人,摸到国子监号舍里来当偷儿,这就已经是一桩奇闻了,偏偏你还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我的号舍,轻轻巧巧开锁而入,如今却说是一时糊涂?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那汉子欺张寿和陆三郎师生俩年轻,更觉得那擒下自己的少年不过武艺厉害,本待拿出真心讨饶的姿态以求蒙混过去,哪怕被送到顺天府以窃贼治罪,顶多也就是挨一顿板子,压根不曾想陆三郎竟然如此敏感。
他心道不好,可此时再想求饶时,却因为那团堵嘴布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人使足劲却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陆三郎嘿然一笑,侧头对阿六说:“阿六,你武艺精熟,可你应该只知道十八般武艺,没听说过十八般酷刑吧?”
阿六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听说过。”
张寿倒是第一次发现,陆三郎和阿六竟然也能很有默契,索性就抱着双手在旁边看这两人唱双簧。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陆三郎嘿然一笑,竟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其一,是唐时酷吏来俊臣诳另一个酷吏周兴时的请君入瓮。把一个人扒得光溜溜,投入大瓮之中,然后在大瓮周边放上柴禾,再点火。你要是不招,这火么自然就越烧越旺,到最后几成烹煮之势。任你是铁做的人,在这等猛火之下也化成了汁,你说招是不招?”
阿六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即斜睨陆三郎一眼:“我读书少,你别哄我。”
“我哪会哄你?这故事最早出自《朝野佥载》,后来被司马光收进《资治通鉴》了。”
陆三郎看也不看地上颤抖如筛糠的那汉子,说得振振有词:“其二,梳洗之刑。唐中宗时名臣桓彦范得罪了武三思,被流放之后,武三思还不肯放过他,派人绑了他,然后将竹子削尖捆扎在一起做成竹槎,用这竹槎层层刷去他背上皮肉,等到肉尽见了白骨,这才杖杀他。”
这一次,就连张寿都忍不住心生悚然了。陆三郎这小子是不是从前被陆绾压制得太过分了,所以没事去研究酷刑?等到接下来当陆三郎绘声绘色地在那说宫刑时,就连阿六看陆三郎的眼神,都仿佛是在看怪物了,地上那汉子更是满脸惊恐,仿佛下一刻就会昏过去。
眼见那汉子神态不对,阿六突然一声不吭上前一把拎起人,随即就三两步来到门前,拉开门就把人往门外一扔,几乎就在人刚落地的时候,鼻子实在太好的他就闻到了一股臊臭。不但是他,反应慢了一步跟过来的陆三郎也闻到了,当下就立刻捂住了口鼻。
“居然吓尿了?看着高高大大的家伙,居然这么没用?”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你在这左一个酷刑右一个酷刑吓唬人,连宫刑都拿出来了,现在还嫌弃人家不够铁骨铮铮?然而,笑过之后,他却已然认识到,此人若不是真的能屈能伸,那就是确实并非什么重要人物,而是普通欺软怕硬的市井之徒。
于是,他就冲着阿六使了个眼色,等到阿六立时上前再次取出了人嘴里那团堵嘴布,他就沉声问道:“说吧,你潜入国子监所为何事?谁指使你的?”
那汉子被阿六和陆三郎揉搓得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此时此刻,他就带着哭腔说道:“小人真的只是收人钱财,给人消灾。人家给了小人二十贯钱和一张地图,让小人把一样东西藏在房间里的隐秘地方……”
此话一出,原本撬开了偷儿的嘴,正有些自鸣得意的陆三郎登时面色遽变。他倏然冲上前去,厉声问道:“东西在哪?”
“小人还来不及安放,就被这位小哥擒住了!东西在小人怀里,就是一尊木人,大概是有人想要栽赃公子你偷东西……小的真是一时糊涂……”
没等这家伙再次求饶,阿六就一个手刀直接把人砸晕了,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在此人身上抄检了起来,那手法之熟练,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然而,不论张寿还是陆三郎,都没工夫去管阿六这份才能了。此时是在号舍之外,虽说眼下没有监生和学官至此,但难保不会有人过来,因此,陆三郎不等阿六找到东西,他就急急忙忙地说:“我进去看看,万一被人在这里头藏了东西,那可了不得!”
“你去吧。”张寿自然也知道轻重,顿了一顿就提醒道,“我从前在号舍中并没有留多少要紧东西,因为大多都搬回张园去了。你仔细翻看一下,注意可有混进去可疑的字纸。”
陆三郎阴着脸点了点头,随即就一溜烟跑回了屋子。这一刻,他非常庆幸自己这边除却一大堆数学题和演算稿纸之外,也没有别的重要东西。可就算这样,他也不由得在心中想,连这边都有人打主意,看来这号舍是再也住不得了!
阿六的搜身卓有成效。什么钱袋、汗巾、耳挖子……从那汉子身上搜出的东西,在地上摞了一堆,而那尊小小的木人,却显得额外醒目。当他拿了送到张寿面前,随即又去检视其他物品时,张寿便拿着那木人仔细端详了起来。
只一眼,他就觉得那雕工精湛,神情生动的木人,好像是皇帝,当然,不是如今这年纪的天子,而是少年天子。尽管一身便装,但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持宝剑,眉头倒竖,嘴巴微张,仿佛是在骂人。如果不是这东西非比寻常,他甚至很有一种送给皇帝品评雕工的冲动。
他颠来倒去细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底座上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字。哪怕眯缝眼睛,可在没有放大镜这种玩意,而且室外光线特别强烈的情况下,却一时半会难以看清楚。
于是,他想都不想就转回了室内,也不去看正在翻箱倒柜的陆三郎,熟悉了一下光线变化之后,他就倒拿着木人,再次眯起眼睛专心致志地分辨起了那些字。然而,等到基本上看清楚了那些字,他那表情就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自己读书读得少,于是没看过《红楼梦》,也就不会记得,这赫然是贾宝玉和薛宝钗那金玉良缘的由来——不就是那块玉和那个金锁片上头的字吗?他本来以为这木人底下的字必然是巫蛊厌胜诅咒之类的东西,可现在看来,诅咒个屁!
这分明是美好的祝福,再加上这惟妙惟肖都可以当成表情包的皇帝表情,他甚至怀疑是哪个名匠直接拿皇帝当模特雕刻的,又或者是一眼就能铭记人神骨风度的巧匠雕刻的!至于这十六个字为什么会这么巧合与红楼梦中相同……天知道会不会和那位神奇的太祖有关!
而这时候,翻箱倒柜却暂时没找到别人做手脚之处的陆三郎也终于注意到进屋的张寿,更看到了他手中那个木人,赶紧凑了过来:“小先生,这木人什么玄虚……咦?”
陆三郎一下子嘴巴张得老大,倒吸一口凉气,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皇上吗?”
直到挨了张寿一记眼刀,小胖子方才恍然大悟,随即赶紧伸手捂住了嘴。等看到张寿面无表情地捏紧了那木人,他就放下手,有些惴惴然地问道:“小先生,这木人上头……不会刻了字吧?”
这要是刻了什么诅咒的字,那真的绝对就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子了!要是那样,不管他是不是被人诬陷,那也会惹出一场巨大的麻烦!别看他有个离职不退休的厉害爹,别看张寿有个满朝第一的老师,还有圣眷正隆的岳父,那全都是扛不住!
张寿瞅了瞅冷汗都快要流下来的小胖子,正要说话,他看到门一推,却是空着手的阿六进来了,他就问道:“那些东西你都查过了?”
“都查过了,我还用火烤过那汗巾和钱袋,又用水打湿试过,结果都没呈现字迹。”
知道阿六是一丝不苟的性子,张寿自然相信剩下的东西无关紧要,当下就把木人递了过去:“这木人底部刻的字实在太小,你再替我认一认?”
阿六不假思索地接过,等倒过来一看,眼力和耳力一样好的他就立刻念了出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咦,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抬起头来的阿六满脸纳闷,就连陆三郎也为之目瞪口呆。紧跟着,后者就嚷嚷道:“我知道了,这肯定是……”他突然再次捂住了嘴,随即冲到张寿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先生,这肯定是皇宫旧物,甚至是皇上身边的旧物,有人要栽赃我偷宫里的东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再次挨了张寿一记眼刀:“你进得了乾清宫吗?”
陆三郎顿时哑然。别说是他了,就连他老爹陆绾,从前进乾清宫的次数那也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说完话就退出,别说偷东西了,就是碰到哪件东西都不可能!于是,他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悻悻说道:“指不定是污蔑朱大小姐偷拿皇上的东西呢?”
虽然这确实也是一种猜测,可张寿想想外头那个被人买通于是潜入国子监栽赃陷害的蠢货,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简直是儿戏到了极点。如此粗暴的设计,幕后主使是突发奇想,还是脑袋坏了?就算是二皇子这种很二的人,也不会这么蠢吧?
张寿微微摇头,随即突然呵呵一笑:“与其乱猜,干脆简单粗暴一点好了。阿六,出去绑上人,我们一道送去顺天府衙。陆三郎,你去赵国公府,先给莹莹送个信,告诉她这件事。”
他轻哼了一声,不容置疑地说:“事情都出了,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把事情捅出去。虽说顺天府衙没了王大头坐镇,张琛他老爹看似无为而治,但人家堂堂秦国公,也不是吃素的,至少先把有人栽赃你的事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