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神情未显,却即刻认出了陌生男子的身份——皇帝的第三子,敦郡王萧闻。
实则,萧闻算是阮安唯一有些好感的皇室子弟,他曾在前世向皇帝请旨,要在骊国的各个监察道建立大量的药寮和病坊。
而萧闻会产生这种想法的缘由,是因为他也和阮安一样,曾切身经历过灾情给平民百姓带来的苦难。
旱灾和涝灾来临时,不仅会毁坏庄田,使许多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紧接着还会带来疫病。
许多地方官员向来没有恤民之心,虽然做出了开仓放粮的举动,却没派官兵维系秩序,很多时候,疫病都会在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聚堆领粮时,交互传染的。
人在这些天灾的面前几乎无能为力,阮安在南境游医时,也见惯了饿殍遍野,啖食人肉的可怖场面。
许多刚出世的稚儿都被父母遗弃路边,更甚者,干脆被残忍地溺死在了湖水里,因着无人打捞,他们的尸身就那么漂浮在水面。
她也是在灾情中被父母遗弃的婴孩,差点就成了这些死婴中的一员,而女孩在这种境遇下,也比男孩更容易被弃养。
那样的场景阮安一辈子都忘不掉,也是因为过往的那些经历,她才愈发坚定了为医的信念。
萧闻在前世的这些年,确实想为百姓谋福利,做出些政绩来,只可惜他再怎么努力,皇帝压根就没将他这个庶子放在眼里过,嘴上虽然夸赞着他有才干,心却还是偏向太子萧崇。
等萧崇继位后,也曾在萧闻的建议下,陆陆续续地在长安开了福田院和安济坊。
只可惜后来萧崇在继位的第二年,忽然起了兴致,想带李淑颖去扬州看琼花,工部和户部递上奏折,说舟船靡费过甚,需要削减朝中的一些开支。
那年骊国境内并无大型的灾疫发生,萧崇想都未想,即刻下旨,将长安的福田院和安济坊尽数关闭。
此举自是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也算是萧崇和李淑颖自取灭亡的导火索了。
阮安很快转圜了思绪,温声问道:“我们药圃只有植物药,并无獐鹿、龙骨、麝香那些动物药,且大多以蜀中、蜀南良药为主,不知医官想在我们这儿购那些药?”
萧闻却看向不远处的药田,疑惑地问:“敢问医姑,你们药圃里都种了些什么药?”
阮安回道:“依着这里的土质,让药农先种了些当归、茯苓和附子。”
萧闻此前在宫廷中也看过些医书,听得阮安竟能在京畿道种植当归和茯苓等药材,自是倍感惊诧。
“当归这种药材,多出于川蜀之地,阮医姑确定能在长安郊外的药圃,种成当归和茯苓吗?”
阮安笑了笑,语气笃然地回道:“老身年轻时在蜀中采药,也见过不少尝试种植过当归的山民,其实当归这种药材,不一定只有生在山野里的才是上品。只要土壤肥沃不枯,多多耘耔,来年定能丰收。”
阮安在嘉州时,也曾钻研过药物植栽的改良方式,并将她此前的预想都写在了《剑南岭医录》的初稿中。
种药确实要比种寻常的农物要多花心思,但阮安坚信,只要依据这里的地势和土壤播种、采收,那些原本产自蜀中的药,也能在长安的郊外被植栽出来。
萧闻负手而立,愈发对这位眉目温慈,气质仙风道骨的老药姑感到好奇。
他今日寻到这药圃来,一是想提前为安济院联系好民间的药肆药圃。
二则是,他打听到这间药圃背后的靠山是定北侯,也没少听过阮姓药姑和霍侯的绯闻,便想来见见这位在南境有名的铃医。
“阮医姑真有见地,既懂医术,又懂栽药之法。”
话说到一半,萧闻的目光略带审视,又问:“只我听闻,您一直在嘉州的山林隐居,好端端地为何要来长安开药圃?”
阮安眉目微动,很快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不欲让萧闻看出些什么。
萧闻这人果然不简单,一上来就把她给问住了,估计这位敦郡王也是想通过她,来探得些关于霍平枭的事。
阮安语气平和,回道:“老身十几岁那年便成为了一名铃医,平生之愿,就是在骊国的各个监察道都留下游医的踪迹。长安恰好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我年岁大了,也折腾不起了,便在这里落脚了。”
正此时,飒飒的秋风呼啸而过,将阮安的衣袖微微吹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闻似用余光瞧见,那露出的小半截手臂,肤色白皙,质柔如玉,细嫩如雪,丝毫都不像是老妇会有的肌肤。
第44章 艳压群芳(二更)
从药圃回到侯府后, 阮安首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药粉洒在清水中,将面上的妆容洗净。
平日出门扮老,其实是件挺麻烦的事, 不光要清洗脸颊, 还有清洁手和颈脖。
这套易容的手法还是一个擅长幻术的人教她的,擅幻术的人,通常会被称为巫者,而像阮安这种做铃医的, 也通常会被人误解成是巫医。
待终于净完了面, 阮安闭着双眼, 尝试去用小手伸够挂在铜盆上的帨巾,可摸了半天, 指尖只碰到了清水。
心中正觉疑惑, 忽听得一道低沉且略带散漫的声音从她鬟发上方传来——
“小医姑种完药了?”
质地柔软的帨巾覆在她的面颊,霍平枭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男人用指骨明晰的大手为她擦拭着双颊,阮安任由男人动作着, 只软软地回他一字:“嗯。”
回完他话,阮安忽地发现, 身为丈夫, 霍平枭很习惯同她做些亲昵的举动, 毫不局促。
只她身为他的妻子,也和他相处了好几个月,可在霍平枭的面前, 她还是放不太开。
总是过于紧张害羞, 温温吞吞。
姑娘的心中不禁有些气馁。
这世间, 好像就没有比她还要更无趣的女人了。
阮安憋了半晌, 想跟他再说些什么,却只说了句:“侯爷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
话音刚落,忽觉纤瘦的双肩突然一重,原是男人的两只宽厚大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霍平枭将她扳弄了个儿,推着她往里屋进,亦对一旁的泽兰命道:“尽快帮夫人换身衣物,本侯要带她出府。”
阮安有些没搞清状况,只得在男人无声的盯视下,在几个丫鬟的帮扶下,换了件木樨折桂的浅杏色衫裙,发髻来不及弄新的,便将缠裹于上的粗布拆解,簪了几朵与衣裙颜色相衬的绢花。
定北侯府的桂花和金橘树成簇成簇的怒绽,眼下正是丹桂飘香,层林尽染绯红的好秋景。
到了大门外的跑马道,霍平枭扶着阮安的胳膊,没用马奴来帮扶,将姑娘搀上了马车。
阮安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右手戴的的皮质手衣,触感微凉,她的心亦蔓上了淡淡的微悸。
她钻进车厢坐稳后,回身却见,霍平枭的墨发用铜兽冠高高束起,绑于其上的长长缨带正随秋风飘髾,亦落于他宽硕肩前,随着他利落上车的动作晃了晃。
男人俊昳深邃的眉眼带着少年的恣然和骄矜,意气风发,完全让人想不到,他已经是个四岁孩子的父亲了。
待霍平枭坐在她身侧后,他华贵的章服也与阮安华贵的衣裙交叠、相蹭,阮安心中的悸动更甚,下意识地便想将衣裙拽开。
可她又忽然觉得,这有什么的?
眼下只是两个人的衣服蹭在了一起而已,别的更亲密的事,她又不是没和霍平枭做过……
其实车厢内的环境足够宽敞,阮安却明显觉出,霍平枭是故意跟她坐得极近的,好像刚认识他的时候,这人在她面前,就不怎么顾及男女大妨,总是侵略性极强地靠近她,甚而撩拨她。
“车夫,去平康坊。”
霍平枭说着,自然而然地牵起阮安的手,男人身上带着琥珀的煦烈气息,缓而慢地将她萦绕,甚而围缠。
阮安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心跳,想起成婚后,这还是第一次同他在长安城夜游,这种感觉新奇又令人兴奋。
忽地,阮安突地回过味来。
平康坊?!
霍平枭带她去平康坊做什么?
霍平枭微微瞥眼,见着身侧温香软玉的小妻子一脸诧然,忽然凑近她耳,解释道:“放心,我可不是黎意方那种人。”
话说到一半,男人顺势用强壮的臂膀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亦将嗓音压低,带着诱哄意味又说:“我只碰我媳妇一个人。”
温热的气息往她耳里钻,阮安耐着那处的痒麻,轻轻将他推开,讷声问:“那你带我去平康坊,究竟是做什么啊?”
知阮安一贯是个不禁逗弄的,霍平枭将笑意收敛几分,却仍未松开那软软的小腰。
他拖长了话音,懒声又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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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骀荡,丝竹琵琶之音不绝如缕。
平康坊的秦楼楚馆飘着女子翳腻的脂粉香,含混着醇酒的气味,令人不饮自醉。
阮安第一次出入这种风月场合,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世俗没有的绮丽和绚漫,温香而暧昧。
霍平枭牵着她的手,一步步拾阶而上,引得同她们擦肩而过,云鬓衣香的貌美平康妓们纷纷侧目。
-“这款客好生俊朗,可既是来这儿寻花问柳,恁地还带了个小娘子?”
-“谁知道啊,穿得倒是挺富贵的,不过我看他身侧的娘子,容貌也是不俗。”
有几名平康妓心生好奇,不禁窃窃私语起来,更有胆大的女子连连朝霍平枭抛着媚眼。
男人却目不斜视,态度淡漠,只稳稳当当地牵着身侧那娇小女郎的手,两个人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凶神恶煞的佩刀侍从。
被那郎君冷淡态度弄得颇为不悦的柳红姑娘忽地懂了,看来这群人是来寻万娘的。
万娘何许人也?
她为平康八艳之首,也曾是这雪腴楼的花魁,这花魁年岁大了后,就接管了这秦楼的生意。
万娘最擅女子妆束事,长安流行的十眉图就是出自她手。
粉黛绮罗,琳琅鬟发,没有万娘不擅长的。
有许多高门出身的姑娘,容貌不算上乘,可经由万娘点拨几句,按照五官比例调整妆面后,再搭上合适的衣衫,整个人摇身一变,就跟改头换脸似的。
霍平枭牵着阮安的手,进了万娘的雅间。
万娘打量着一脸赧然的小娘子,啧啧称奇道:“夫人原本就生得仙姿昳貌,不过您现在穿得衣衫,确实不怎么与您气质相称。”
万娘早几年就不怎么愿意接触世家高门的人士了,毕竟这些人家规矩多,分明需要她独到的眼光和妆造技巧,却还嫌弃她平康妓的出身。
近年她本想安安心心地经营这间雪腴楼,不过定北侯府的管事魏元前阵子却递了她足足一万两银票,又拿出了二十万两,说要让她帮忙,给夫人做几套秋衣和头面。
只一点,那些衣衫不能太露肤。
如果夫人满意的话,那魏管事说,还会派人再给她递一万两银票。
看在钱的面子上,万娘应下了这活计。
-“眉毛不要用现在这种形状,柳眉过于平庸,夫人的面骨生得优越匀巧,更衬却月眉。”
-“夫人不用傅粉,面容自然白皙柔润,不过还需用些唇脂提点气色,我看您的唇型,最适合天宫巧和圣檀心这两种口脂。”
-“依夫人的肤色,应当多穿些淡绀色的衣物,更能衬您身上的清濯之气。
-“这纸张绘着数十种花钿的纹样,夫人挑几个喜欢的,我今晚就命人择羽翠给您雕刻。”
……
阮安接过了万娘递给她的纸张,都快听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