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然倒不是担心自己安危,“我妈和猫蛋呢?”铁蛋在学校还没放学,倒不用担心。至于家里的东西更不用担心,她昨儿刚把收音机拿工会给大家伙听新闻了,自行车也在车棚不在家,家里只有几个锅碗瓢盆和家具,唯一担心的就是存折,因为不能立马盖房子,她这几天常拿出来憧憬,憧憬完以后放回床底下。
当然,也不是大喇喇放床底下,她找宋致远要来胶水,在床板背面粘了个纸叠的袋子,放存折刚好够,怎么挪床折子也掉不下去。床板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很小,就连小猫蛋也爬不进去,所以暂时应该安全。
“你妈刚带着猫蛋回来,让我给劝出去了,就在街角百货商店后面躲着呢。”
安然真心实意说了声“谢谢您”,“对了婶子,你看见带头人长啥样没?”
“胖胖的一男同志,我听见别人叫他司会长。”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又是司旺八。看来,上次的劳动改造没让他学会重新做人啊,她就说呢,威风凛凛声名在外的“斗天会”居然让她几句话就留在小海燕,肯定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原来是还憋着大招呢。
可她这半年很低调,也很谨慎,没有投机倒把也没写啥不合时宜的文章,应该不至于让他们抓住小辫子,唯一的把柄恐怕就是宅基地的事儿,大院里有人嫉妒,说出去了。
安然先在心里把他们能批她的点给想了一遍,赶紧溜出去,找到包淑英和小猫蛋,她在阳城市除了赵银花和刘宝英也没什么朋友,但必须找一个不住大院的,“对了妈,你还记得上次来咱们家的秋霞姐吗?她前天刚生了孩子,还住在医院,你带着孩子去看看她吧。”双胞胎不好保,已经早产了。
包淑英本来吓得浑身发抖,此时听她冷静的声音,还有心思安排她去看病人,倒缓解了害怕:“他们咋又来了,会不会……”
“不会,你们放心的去吧,最好跟他们吃个饭,在医院里等着,我这边忙完了就去接你们。”
包淑英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但安然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妈你要想帮我减轻负担,就帮我照顾好猫蛋,保护好她,成吗?”
这几乎是祈求,包淑英心内一痛,连忙答应,“好好好,我一定护着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
小猫蛋倒是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姥姥妈妈着急个啥,嘴里还含着半颗奶糖呢,“妈妈,朵朵,喵喵——”她以为老太太让她们“躲一躲”是躲猫猫的意思。外头的雪那么大,她穿得圆溜溜的,戴着帽子和护耳,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的。
安然心疼极了,给她把帽子往下压了压,那是一顶壮了棉花的小帽子,她用红色和绿色的碎步头子拼接成一个小西瓜,是闺女三顶小帽子里最得她喜欢的。
“呱呱,甜甜,冰冰……”
虽然是没啥逻辑的零碎字眼,可安然却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说自己头上的小帽子像甜甜的冰西瓜,自打夏天在严斐家吃过两牙,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对哦,严斐,安然怎么没想到?立马让祖孙俩先走,她撒丫子往市公安局跑,既然要凑枪口上来,那就让他们尝尝“独臂书记”的厉害。
***
屋里,司旺八跟狗似的使劲嗅了嗅鼻子,“真没有?”
“真的啥也没找着啊会长,我听说他两口子一个是副厂长,那个安然只是工会小干事,搞不到钱。”说话的是最近司旺八刚提起来的一个副会长。
司旺八现在已经是斗天会正儿八经的会长了。自从离开小海燕后,原来的会长刘向群忽然就洗心革面,不怎么跟他们来往了,他看到哪儿有“肥羊”,叫他的时候他都不去。
心里暗骂不识好歹的东西,司旺八索性也不叫他了,慢慢的斗天会里大事小情都来找他,倒把刘向群给架空了。正巧,上个礼拜,刘向群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主动说要辞去会长的职务,让能者居上,他立马就瞅准机会,给自个儿搂了个会长,还把他最信任的几个“封官加爵”。三天前正好把市拖拉机厂的书记弄下去,狠狠的打响了他回归权力中心的第一枪。
再加上没有刘向群的约束,斗天会这不就来找安然“报仇”来了吗?
“不可能,我听说他们手里有块宅基地打算盖房子,怎么可能没钱?”
喽啰一想也对,这么大个钢铁厂,当厂长的人,家里一个值钱玩意儿也没有,这可能吗?不仅不可能,还特别诡异,越是诡异,那就越是有问题。
一吆喝:“兄弟们,把眼睛放亮点儿,好好的,仔仔细细的找,书里看过没?”要是能像几天前一样,弄几样好东西,那兄弟们可就小半年吃穿不愁了。
有人把宋致远一架子的书都抖落了,踩上好几个脚印,“都一页一页的翻过了,没夹着东西。”经常“抄家”的小将们,找东西那是信手拈来,尤其是这些文化人的东西,他们特别有经验,直接往他们最重要的东西里翻就是。
以前刘向群当会长的时候,这不许翻那不许乱的,一直把啥“要文斗不能武斗”挂嘴边,兄弟们也窝火,现在可好,就要狠狠地,痛快地把文化人最宝贵的东西踩在脚下了!
司旺八进了唯一一间卧室,把铺盖啥的一层一层掀开,拿手里抖啊抖,很多妇女喜欢在铺盖下头藏东西,他就不信了,她安然能免俗?
可他一连抖干净所有铺盖,也没抖出一毛钱,又把床挪开,床底下也是干干净净,只有一层薄薄的灰。
“难道她真没钱?”司旺八开始怀疑自己的情报来源了,“大家再好好找找,肯定有东西。”
不过,他今儿要是打着抄家的幌子抄不到东西,他也得会会安然,上次没准备,是他轻敌了,丢了好大个脸,还丢了苦心经营来的国营食堂经理工作。你说他这几个月心里能舒服?
不舒服!
他做梦都想把场子找回来,都想把安然和宋致远下放到最穷最苦最累的农村去,让他们一辈子回不了城。可是,他费了老大劲,愣是没找到他们一个把柄,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天前他刚把拖拉机厂的书记下放,就有人告诉他,安然宋致远以权谋私,给自己弄了块大大的宅基地准备盖房子。
两个小小的工人,哪怕是副厂长,那也是工人阶级,怎么能住资本主义的大房子?这不是资本主义享乐作风是啥?他今儿就得好好的批他们,把他们弄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这不,这么大动静,也没几个邻居敢来看热闹,要么躲家里,要么远远的站楼底下,谁也不敢上来。
司旺八更得意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让全市的老百姓都知道斗天会的厉害,对他们闻风丧胆才行!
于是,安然带着严厉安和一群公安赶到大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小安你在下面等着就行,把这群毛贼交给我们。”严厉安磨损着下巴上的胡茬,意有所指。
安然自己跟他说了,今儿来抄她家的,是大名鼎鼎的斗天会,而她有证据,能证明他们偷窃并倒卖他人巨额物品,只要他们敢抓,她就敢出来作证,一口气扳倒他们。
斗天会是什么蛇鼠?严厉安比谁都清楚,他当年被下放就是这群人搞的!他母亲,严老太太也差点被他们弄到劳改农场去,这是私仇。
公仇那更不用说了,这群人仗着红小冰身份,在整个阳城市批人斗人,公报私仇,甚至以批人斗人的名义,行打砸抢之实,把人家几辈子的传家积蓄据为己有,毁坏文物古籍,给国家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给社会治安造成严重的干扰,不抓他们抓谁?
只不过,以前因为忌惮他们的身份,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今儿,他们就是来抓强闯民宅的“小偷”,才不管他们红不红,警察抓小偷天经地义!
他带来十几名穿着制服的公安,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作个手势,兄弟们各自散开,堵住楼门口,后窗下以及大院前后门,其他人则跟他一起上楼。
司旺八正做着下放宋致远和安然的美梦,忽然“嘭”一声巨响,门口就窜进来几道蓝影,他还没反应过来,靠近门口的几个喽啰已经被人按倒在地。
“我们是公安,不许动。”
司旺八觉着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赶紧揉了揉眼睛,那几个高大的蓝色的身影,确实是公安。不过,他不怕,“我是斗天会的。”
你们是公安又能把我怎么着?我可是能上京市搞串联的!
你们几个“黄皮狗”还不赶紧边儿去,得罪了他他连局长也能弄进牛棚。
然而,为首的年轻公安却冷笑一声,“咱们今儿是来抓贼的,兄弟们,一个也别放跑!”
“诶等等,我说我是斗天会的,你们瞎了狗眼敢抓我,信不信我……我……呜呜……”话未说完,严厉安一把扭住他,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抹布就塞他嘴里,“毛贼还敢狡赖,上公安局说去吧。”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用袜子塞的,用抹布塞的,甚至还有用小猫蛋的布熊猫布兔子,给他们嘴巴塞得严严实实,不服憋着。
几乎就是风卷残云的速度,有两个跳窗跑的,刚跳下去就让公安守株待兔,一共十四个坏分子,没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这么被戴着手铐,带到了院子里。
“小安,这……这是啥情况?”大娘觉着自己真是活久见,公安居然敢抓斗天会的人。
“就是大家看见的情况,这群毛贼强闯民宅,偷我们家东西,把家里翻了个稀巴烂,今儿敢偷我们家,明儿就是别人家,咱们大院里住了多少人家?公安为咱们大院抓贼,为民除害呢!”
刘宝英以为她是不知道他们来头大,忙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说:“他们可是斗天会的,来抄家呢,不是小偷,你们别抓错人,到时候惹了大麻烦。”
安然冷笑:“不是小偷为什么在我家翻箱倒柜,我不知道什么‘会’,我只知道犯法就要坐牢。”
这是打算来个将计就计呢。
司旺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连续两次栽在同一个人的手里,上次可以说是准备不充分,轻敌了,可这一次他明明做足了准备,明明有她天大的把柄,明明……
不,没有人会听他说什么,也没人给他们这个机会。严厉安直接押着他们,坐上大院门口的吉普车,塞罐头似的塞满一车,呼啦啦就往市局开去。
而市公安局,一位独臂中年人,正静静地坐在桌子一端。他说他来报案,家里遭了贼,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连地板都被撬开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财物清单,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他丢失的各种物品,有多大,多高,什么颜色,哪里有个裂纹,价值几何……不好意思,每一件,几乎都是价值百元以上。
其中,有一对清代的青花狮子绣球双耳花瓶,价值两千元!
负责接待的小公安吓得手都抖了,这么贵重的财物,甭论哪个小偷偷的,抓到那可是足以判枪决的!更别说还有别的古玩字画,这些东西在懂行的人手里,那可是价值连城。
严厉安带着人刚进去,“哎哟柳书记怎么来了?”
心里暗叫:小安真是神了,刚被下放两天的人,她说今儿他准能回来,还真就回来了。
就连司旺八也见鬼似的瞪着他,这,这不是前两天才被弄走的独臂书记吗?怎么活生生又站这儿了?莫非他背后也有通天的人物?!随即,想到他搂回家那么多好东西,顿时暗叫不妙。
他们一直以来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抄家”,其实仗的就是这些人下放后很有可能一辈子回不来,既然回不来,那就没苦主,没人报案,东西昧了也就昧了,万一哪天要还有命回来,那也时过境迁,他可以推说不记得了,毕竟人多眼杂不是?
时间,能掩盖一切。
可他就是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只有一只手臂的人,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能要他命的清单!
柳福安心平气和,眼角眉梢都不扫他一下,拿着单子:“小严在啊,那我就直说了,我来报案,有人入室盗窃,这是失物清单。”
“哎哟正巧了,我们今儿就在阳钢二分厂宿舍区抓到一群小偷,也是入室盗窃,您看看是不是他们几个?”
柳福安看了看,“是有点像,但不确定,咱们捉贼捉赃,办案要讲证据不是?”
严厉安双手接过单子,叫上另外几个公安:“兄弟们走,咱今儿也‘抄家’去!”语气兴奋,又有点讽刺。
“好嘞!”大家直接开上两辆吉普车,也不用问这些人住哪儿,他们在公安这儿可是挂了号的,谁是谁,家住哪儿,那都是门儿清的。
一口气抢那么多好东西,还没来得及彻底销赃的斗天会,就这么被逮个正着,从以司旺八为首的十几个小头目家里搜出财物无数,古玩字画,手表收音机自行车,吃的穿的用的,凡是市面上紧缺的东西,他们家里都有!
一时间居然震惊了整个阳城市,家里有人下放的,曾经被抄过家的,全都列着单子上公安局认领来了……这是第一次,被抢走的东西还能找回来。
至于十三个小喽啰,分开审,都不需要上什么技术手段,就一个个全撂了,把司旺八带着他们批了哪些人,抄了哪些人家,抢了多少东西,交代得一清二楚。
司旺八想抵赖?所有人都亲眼见着他搂东西呢!所有人都是分开审讯的,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他信任的小弟们出卖干净了。
人证物证俱全,苦主闹着要严惩,还有人直接给省委写信,这事还能善了?等安然听说消息的时候,判决结果都下来了,涉案金额巨大,很多已经找不回来了,司旺八直接判的无期徒刑,其他十三个小头目三年至十年不等,至于以前跟着他们东奔西走的斗天会普通成员,因为贵重财物都是领导层内部分配,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市里决定既往不咎。
安然忽然觉着,只要你努力一点,我努力一点,秩序似乎在慢慢恢复?愿这世界多几个独臂书记一样的人。
第39章 三更合一
宋致远去省立机械厂, 一去就是半个月,等他回来,发现书架上的书籍顺序变了, 才问:“谁动过我的书吗?”
“斗天会来抄家了。”
从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 这个词却让他狠狠的拧着眉头:“你们没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这儿跟你说话了。”安然倒不怪他, 还挺庆幸他不在场,不然说不定还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 他的项目又要被耽误。
况且,对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诩还是有办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手(管)画(闲)脚(事), 多给娘几个搞点福利才是正经。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们快点盖房子, 搬家吧。”
她的神情, 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看起来又不像生气, 宋致远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是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 有愧疚,有无奈, 还有点……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
“是我失职,安然同志你要生气, 就……骂我几句?三句, 我认真听。”
嘿,敢情以前骂他他都没认真听?安然气得哭笑不得,“滚一边儿去。”
“一句。”
“宋致远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
“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