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更紧张了。有知道自己斤两的,已经猜到是落第,但不到最后一个名字宣布,终究不肯私心。还有那平日里就颇有才学的,身边的人已经开始道喜了。
陆裳收敛起思绪,眼角余光里,身边几人也安静了下来,表情肃穆地看向礼官。
“嘉连关穆柯,高中进士第十名!”
念到第四名,礼官又换了另一张黄榜。
“林州杜鸿言,高中进士第三名!”
这个名字,立刻在士子之间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现在不单是寒门士子,就连世家子弟也都听说了,这杜鸿言给陆谏下药,导致陆谏考试期间一直在蹲茅房。谁料他自己竟考中了第三名!
按理说,这种时候,贺子越应该把这人臭骂一顿的。但现在他顾不上了,只剩下两个名字,高兄必然会是其中之一,会是第一还是第二呢?
他比听自己的成绩时还紧张。
在高渐行另一边,阿喜双手紧握在胸前,说不定已经在心里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了。
身边的人尚且如此,何况高渐行本人?
先被报出来的是另一个名字,“烨京陆裴,高中进士第二名!”
耳畔一阵轰鸣,高渐行感觉自己好似三魂七魄离了体,逐渐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陷入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只有礼官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泽州高渐行,高中进士第一名!”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父亲,母亲,家人,亲友,还有……长姐。
他的姐姐高渐书,美貌温柔、蕙质兰心、工诗擅书,在十年前,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女,她的趣事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能说出几件。
然后,她被送进了宫。
那时正是叶贵妃最为得宠的时候,正是眼红叶氏从中获取的利益,世家才选择了将所有人都仰慕的明珠送入宫中。
而高渐书并未辜负他们的期待。
先帝自己虽然才能平庸,但却最喜欢高门贵女,他宠爱叶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但高渐书又是另一个层次的贵女,她的礼仪、她的涵养、她的学识、她的气质,都是先帝生平仅见。何况她又没有叶氏那样张扬跋扈的脾气,而是温柔婉约,柔情无限,因而一入宫,她便吸引了先帝全部的注意力。
叶氏和北地世家自然是不甘心的,两方你来我往,你争我夺,在后宫和前朝都掀起了一番堪称激烈的战斗。
在最风光的时候,高氏几乎就要赢了。
最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高渐书怀孕了。这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只要生下来,她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那段时间,家里到处都喜气洋洋,高渐行虽然懵懂,但也知道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降临了。
然而风云突变,往往只在一瞬间。
某一天的夜里,他被母亲叫醒,换上了仆人的衣裳,跟着阿喜一起出了门。
那个时候,高渐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阿喜牵着他的手,他们贴着墙沿着小巷一直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直到今天,他都觉得自己并没有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始终是在摸黑前行。
很久很久之后,当他和阿喜在泽州安顿下来,才终于打听到,叶氏告发姐姐与人通-奸、秽乱宫闱,并且拿出了确凿的证据,帝王一怒,高氏满门都受了牵连。
没有人雪中送炭,恰恰相反,为了撇清关系,南派世家比北地世家更加用心地打压高氏势力,搜捕高氏余孽,当然,也顺便吞并了那些原本属于高家的产业。
而后迅速地与北地世家达成和解,仿佛中间的龃龉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之后,先帝为了哄叶贵妃,决定修造西苑,也得到了所有世家的一力支持。
高氏的存在,仿佛在那一夜之间被抹去,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影响。
这些年来,仇恨的火焰始终在高渐行的胸腔里燃烧,支撑着他在黑暗之中一直走下去。他没有放弃读书,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仰仗复仇的工具,但他也不知道,要这样坚持多久才能得到那个机会。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亦或是一辈子?
但是突然,那个机会就降临到他头上了。
“高兄?高兄!”贺子越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完了,我看是高兴傻了,要不我扇他两巴掌吧?”
“你别乱来!”阿喜连忙喊。
贺子越解释,“我听人说,魔障了的人,叫是叫不醒的,狠狠扇两巴掌,惊痛之下可能就回过神来了。”
高渐行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发现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的双眼。
他顾不得伤感,连忙抹去泪水,出声道,“我没事。”
他可不想在高中第一名的当下,被贺子越当众扇两个巴掌。那估计会比他的第一名更令人印象深刻,别人一提到他就能想起来,怎么都摆脱不了。
“高兄,你是第一名!”贺子越没能打两巴掌,也不遗憾,抓住高渐行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第一名,那个陆裴是第二!你这也算是给陆兄报仇了吧?嘿嘿,机关算尽依旧是第二,不知道陆裴会不会哭。”
高渐行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
他想起那一天晚上,陆谏来找他,直接揭破了他的身份,然后问他,“高兄,想不想让世家狠狠丢个脸?”
那简直是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想。
然后,陆谏就说出了他的计划。
想要真正将这些寒门子弟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力量,只靠现在这样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一件足够震动他们的大事,才能让他们认清自己的处境。
所以陆谏选择了顺水推舟,用自己做诱饵,将想要害他的人全部钓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那你的考试怎么办?”高渐行问。
“这不是还有你吗?”陆谏取出几卷厚厚的纸,递到他手上,“这些是陆裴的文章,还有我对他的分析,以及针对性的办法。只要吃透这一卷文章,以高兄之能,胜过他轻而易举。”
高渐行再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他捧着那几卷文章,只觉得好像有千钧重。
他不知道陆谏跟陆裴有什么恩怨,但能够为了胜过一个人做那么多准备,必然不会比他的血海深仇更浅。但陆谏就这样放弃了,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他。
“由高兄你来胜过陆裴,对于世家而言,说不定会更难受。”他说,“至于我……”
“皇后殿下扶持寒门士子,就是为了对抗世家。这对抗并不是我们入朝为官之后才会出现,而是现在就开始了。若能利用我的事,在世家身上撕开一个口子,那应该也算‘简在帝心’了,即便耽搁一年也是值得的。”
……
旅店楼上,看着楼下的热闹,穆柯忽然说,“今日之后,不知还有几人能留下。陆兄若是落第,有何打算?”
“大概是回挺秀山读书,以待来年吧。”陆谏笑了笑,也问他,“穆兄呢?”
“我若是不中,就不打算再考了,索性投笔从军,说不定更适合我。”穆柯说,“师将军那里还给我留了位置呢。”
两人言笑自若,似乎能不能考中都视若等闲。
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一声高唱,“林州陆谏,高中第八十三名!”
陆谏扶着栏杆,一时没有动静。穆柯见状,抬手推了他一下,“陆兄大喜,你该去准备赏钱了。”
谁知这一推,陆谏整个人晃了晃,差点儿直接软倒在地。穆柯又连忙伸手去扶,好歹把人架住了。陆谏重新站稳,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衣袖,“咳……站久了,腿麻。”
穆柯嘴角微弯,也不戳破他。
只怕不是站久了腿麻,而是听到了好消息腿软。
想来对于带病考试的结果,陆谏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样从容镇定。但他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更加令人钦佩。
穆柯把人送到门口,想了想,也回房间去拿了钱袋。
两人一同下了楼,陆谏立刻就被许多人包围起来。穆柯远远看着,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钱袋。其实以他的学识,对于能够考中这件事,本来不该有任何怀疑。然而到了这一刻,不听到自己的名字,终究还是难免悬心。
等待的时间总是令人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仙乐一般的唱名声,“嘉连关穆柯,高中进士第十名!”
这个名次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好,穆柯连忙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结果走到门口,忘了抬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陆谏就站在旁边,一把拉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
高渐行,贺子越和阿喜回来的时候,这里依然很热闹。没等到头名,谁都不愿意散去,就连那些落第者,也没有急着找个地方暗自神伤,而是想沾一沾头名的喜气和才气。
于是一行人又应酬了许久,并且将接下来几天之内的酒席都许了出去,才终于得以脱身。
几人聚在陆谏的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最后是陆谏先开口,“恭喜高兄,拔得头筹。”
“这个头名是你让给我的,不算。”陆谏也上了榜,高渐行终于可以将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殿试还有一次机会,咱们再比过。”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陆谏笑着应道。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了。殿试还能跟高渐行比一次,同时也是跟陆裴再比一次。他本来都已经打算好对师父耍赖了,但殿试若是能胜过他,也算完成了师父的交代。
高渐行抬了抬下巴,“你别再拉肚子就行。”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
陆裴没有去看放榜。旁人以为他是稳坐钓鱼台,却不知他心内藏着一抹恐惧,越是接近放榜,恐惧越浓。
自从那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就失去了对自己的判断,更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我能考第几名?
会不会糟糕到连榜都上不了?
怀着这种恐惧,他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不愿意看放榜。陆裳主动自荐,他就让她带着仆人去了。
可这并没有让他心底的煎熬少一分。
他呆坐在书房中,脑海里充斥着种种恐惧的想象,直到门扉响动,被人从外面推开,他才惊醒过来,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陆裳。
陆裳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大兄中了第二名。”
当这句话入耳时,陆裴的大脑仿佛一片空白,甚至短暂地生出了耳鸣的错觉。
然而与此同时,心里有个声音说:果然如此。
他的体面没有了。
陆家的体面没有了。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书桌的边缘,才支撑住了没有当场失态。
“第一……”他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磨出来,“第一是谁?”
“他叫高渐行,是陆谏的朋友,也是寒门士子之中备受瞩目的一个。”陆裳说。
“谁?”陆裴面色惨白,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说他叫什么?”
“高渐行。”
一抹温柔的身影浮现在了陆裴的脑海里。
高渐行,高渐书,只差了一个字,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联。陆裴很诧异,在今天之前,他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呢?
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一定会猜到他的身份,也就一定会知道……他是来复仇的。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陆裳说,她怕被送进宫的时候,陆裴的情绪曾经有过剧烈的波动。但并不仅仅是为了面前的妹妹,更是为了记忆中那个温柔秀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