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内是书房卧室,自然都是家生的下人才能服侍。这个时候有人在看着热饮子,有人在外间廊下上夜,人影憧憧,足有十几人在服侍着王仁恭这一枕黑甜。这已经是身在马邑,又临战事,不能享用太过。不然以世家一支家主,一郡太守的身份。这内院当中,就是近百人伺候也只是等闲事耳!
王仁恭突然醒来,披衣而起,走到廊下。这些下人只当自己没伺候好家主入睡,廊下几名下人,纷纷伏在地板上,头也不敢抬。
王仁恭向来有功则赏,有过重罚。治家如治军。往常睡眠不好,气性一大,少不得就有下人被拖出去打军棍。
今日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柔软了起来。随意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是我岁数大了,好梦难得。你们都是跟随我起起落落,一直到这马邑郡来,突厥人打过来,也都是跟着担惊受怕的……不必如此,以后在我面前,随意些就好。”
下人们抬头,疑惑的互相看看,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大家逃过了一劫。
王仁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还想和这些下人屈尊攀谈几句也似。就在这个时候,内院外面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的声音,还能听见自己大儿子的嗓音:“我要去见大人!这是大事,耽搁不得!”
内院门口值守的下人低声解释着些什么,不敢让身为郡主簿的王仲曾打扰王仁恭的睡眠。
王仁恭叹了口气。
马邑这个边地郡治,哪怕治所官衙,也是这么浅陋。换成自己在洛河边的庄苑,内院门口就算是开兵打仗,响动声也传不到自己卧房廊下来!
这个地方,自己实在是呆得够了……
王仁恭扬声道:“让他进来罢!大概就是觉得这个孽障要来,我这一觉,才睡得这般不踏实!”
脚步声响起,就见下人提着灯笼,引王仲曾入内。
人还离得有段距离,就能闻到王仲曾身上一股酒气。
王仁恭皱眉,怒道:“喝醉了酒,就到我这里来闹么?真以为自己是我长子,我对你就行不得军法?”
王仲曾忙不迭的站定,深深向王仁恭行礼。
这位王仁恭的大公子,挂着主簿的差遣,但更多还是在这善阳城中寻欢作乐。今夜也是在酒楼中与一帮狐朋狗友高会,听到了惊人的消息。这才赶忙漏夜而来报信。王仁恭喝骂于他,王仲曾真的有点委屈。
他颤抖着声音道:“大人,大事不妙了!善阳城中都传遍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刘武周点齐军马,南下而来!先锋就是出自神武的乐郎君,也就是这位什么乐郎君,擒了张万岁!”
王仁恭冷然站在那里,心中却是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万岁此去,隐秘至极。自家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是根本不知道张万岁出发一事的。
但是现在却从他的口中,得知了张万岁被擒的消息!
适才一点柔软,还有与突厥人联络的内疚惭愧,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冷硬。
如果自己与突厥人联络的消息真的走漏了,那么就撕破脸干一场就是!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三)
虽然是一郡之治所,但是毕竟是在边地郡县,善阳城也并不大。
但凡是设在边地的城池,从来都不是大城。这也是为了防御方便,城小而坚,是最难攻克的所在。
短短一日之内,从云中带来的惊人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善阳城中。
刘文静遣来之人,当年在善阳也是出名的轻侠人物。就算是在晋阳城讨生活,主要做的也是通往草原的贸易生意,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都能掺上一脚,人脉可以称得上是精熟。
卖力传播之下,一日过来,善阳城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谋什么对付刘武周的计谋,结果被刘武周撞破,张万岁被出自神武的以为什么乐郎君给生擒活捉。
刘武周终于对王太守破脸,就以这位乐郎君为大将先锋,准备南出桑干河谷,直扑善阳而来,要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从今而后,这马邑郡内,只有一人可以做主!
虽然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要行什么样的计策,明眼人都心里有数。少不得和草原部族有什么勾结,说不得还是突厥执必部也参与其中。
但是善阳中人,和王仁恭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说那些依附于王仁恭的官吏将士,就是善阳城中百姓在这乱世当中,作为郡治中人,比之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要多一些优越感。
对于张万岁秉承王仁恭意志到底图谋如何,大家只能略过不提。
现下要紧的是,怎样应对这个局面!
对于如狼似虎的恒安鹰扬兵,纵然综合来看,王仁恭尚有优势。但真正撕破脸开打的话,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从昨夜下半夜开始,官吏军将,就在夜间被叫起,匆匆赶往太守衙署之中。到了白天,马邑鹰扬府也上了城墙,城中里巷栅口处都有鹰扬兵看守,城中到处都是纷纷扰扰的景象。
不够资格参与太守衙署会议,却又了解一点时局之人,就成了每处街谈巷议间的中心焦点人物。对恒安马邑两鹰扬府的强弱,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两人的行事风格,对云中和善阳之间的山川地势,都有好大一番议论生发。
说者口沫横飞,听者如痴如醉。
这些话题都说尽了之后,纠缠着的就是一个问题了。这入娘的乐郎君到底是谁?出身于神武,却成了刘武周的大将,还生擒活捉了张万岁。此前却没停过半点风声,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徐乐在神武县虽然有个乐郎君的花名,但这名声却是传不到善阳来。作为眼界甚高的郡治百姓,自然不会去关注神武县的一个小小侠少。这个时候只能由着性子胡乱猜测,一时间不知道给徐乐编出了多少个离奇故事出来。传到后来,简直就是朱家郭解之流的人物,藏身在边地郡县,就为一遭做出点大事来!
市井之中,对徐乐议论纷纷,而在太守衙署节堂之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
节堂上首,王仁恭一身紫袍,端然跪坐。花白眉毛之下,冷厉眼神如电。
昨夜那显得有些柔软的老人景象,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样冷电一般的目光逼视下,下首文吏将佐,个个都姿态端正,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昨夜得到从王仲曾处传来的消息,王仁恭就立即开始布置一切。
能说出张万岁在云中被擒,这消息的真实性王仁恭已经信了七八成。就算是刘武周不至于到点兵立刻南下与他争胜负的程度,但是自己图谋,被刘武周破坏是一定的。张万岁那个不成器的家伙,现下也一定在刘武周的掌握之中!
这是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的一记,刘武周这贱种,难道还想用这张万岁来要挟自己不成?
这个时候,只有以硬对硬!刘武周若是真的想撕破脸,那就干脆不顾忌任何事情,将刘武周彻底收拾了而后快!
自己本来还想给恒安鹰扬兵保留一点元气,不管是留这支兵马戍边,还是用来增加自己将来南下大军的实力,恒安鹰扬兵都是派得上用场的。自己也还想在这马邑之地留下一点好口碑,将马邑郡经营成自己可靠的后方。
真要到那一步的话,自己只能用那决然手段了。不管自己在马邑郡的口碑坏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在此之前,先给那投效刘武周之人一个教训,让这些马邑郡内不安分之辈,再也不敢去壮大刘武周的实力!
如此乱世降临之际,软弱就是自取灭亡,还要牵累整个家门。想一路向上的道路,想家族长胜之途,只能用鲜血和尸骸来铺就!
王仁恭冷厉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扫过麾下将吏,让每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只有坐在文吏前段的长子王仲曾,神色如常,甚而略有骄矜之态,跟着自己父亲一块儿冷眼看着这些将吏。
寒门素种,就算是平日里勤谨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也只有血统高贵之辈如他,才能真正派得上用场!
原因很简单,王仲曾虽然自诩血统高贵,但却愿意和善阳城中轻侠厮混。有这些轻侠为爪牙,不管是征歌逐色,还是带队行猎,甚或横行乡里,都方便太多。
而也就是从这些轻侠口中,王仲曾打听到了徐乐的来历——善阳城中,也有来自神武的轻侠。
王仁恭终于沉沉开口。
“一个个不必这般模样,现在还没到和刘武周开战的时候。我谅他也不敢领兵来迫我善阳!无非是想和老夫讨价还价罢了,想老夫投鼠忌器,暂时不会去对付他……这些留到以后再说,老夫只要有心,有一万种办法,让刘武周这点势力烟消云散!”
众人抬头,正准备附和赞叹一番王仁恭的话。
王仁恭已经一举手制止了他们,眼神越发的凌厉起来。
“但刘武周这厮,善于蛊惑人心。引得马邑乡间那些顽劣之辈,纷纷投效。刘武周就越发割地自雄,不从郡府号令。这还是大隋天下么?老夫还是马邑郡太守么?这些乡间顽劣之辈,必须给他们一个震慑!让他们知道,这马邑郡中,到底是谁人在做主!”
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王仁恭最后号令。
“……神武县中,徐家闾内,乡蠹如徐乐。作奸犯科,素来不法。更以下凌上,图谋不轨。着遣郡兵,收治其家,为郡中不法者戒!”
第一百零七章 风起(四)
云中城南,山势堆叠,寒风如刀,在山巅掠过。
四章未曾出场的主角徐乐,正带着韩约等几人,在山道之中穿行。
虽然再没有苑君玮在后追赶,但是徐乐他们一行的速度,仍然比起之前逃亡之际没有慢上多少。拼命的在向南攒赶路程。
天色已近黄昏,徐乐几人盘旋在山道之上,左手处悬印峰伫立在晚霞中。就是来时杀死常舒欣的所在。
就是这样一场夜中变故,让徐乐贸然撞进了云中城内,卷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暴。
现在在如血夕阳之中,看到这样的景象,一行人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样的风涛险恶,竟然给大家闯过来了!
徐乐带在身边的,就韩约还有徐家闾出来的庄客。宋宝和几名他带出的轻侠少年则扈卫着罗敦北去收拢梁亥特部。
虽然梁亥特部素称富庶,宋宝他们此去肯定也是被当做座上宾。但是这些庄客们,半点也没有羡慕宋宝几人的意思。
这些老实巴交,听话且干活卖力,抱团还有些排外的徐家闾庄客,现下都是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回到桑干河谷边上的那个小小村落当中。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在梁亥特部中日日酒肉来得舒心。
更何况这一路过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不和闾民们好好吹嘘一下,岂不就是如锦衣夜行一般?
回程途中,这些庄客都是兴高采烈,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倒是徐乐,当初来时苑君玮在背后穷追不舍,还能时不时露出六颗大白牙笑嘻嘻的。但这次回程,却从始至终,眉峰深锁。
眼看夕阳擦着了悬印峰山巅,山路蜿蜒崎岖,走夜路实在是再危险不过。几名庄客都望向徐乐,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大家就卸下驮载的宿营器物,准备寻找一个宽平地方度夜。
但徐乐牵着吞龙走在前面,却久久未曾下达宿营的号令。让这些庄客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徐乐转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直沉默赶路的韩约赶了上去,与徐乐并肩而行,低声询问:“乐郎君,天就要黑了,还不宿营么?”
徐乐抬头看看夕阳,又望向南面,皱眉不语。
韩约似乎反应过来,轻声道:“乐郎君担心太公?”
徐乐终于开口:“是我擒了张万岁啊,谁知道这消息传到哪里了,万一王仁恭对爷爷下手……”
韩约挠挠头:“乐郎君你在云中救出罗敦族长,马上就上路回返,没有稍作耽搁,消息传递,再没有这么快捷罢?”
徐乐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韩约虽然和自己一样被爷爷打熬磨练武艺,但是真正接受的教育,自己比韩约还要深得多,广得多。
前朝得失,本朝人物臧否,都是在夜里爷爷一对一耐心教导灌输给自己的。
如果说有什么心得的话,就是永远不要低估大人物的下限。关系到切身利益之际,这些大人物远远比你想象中还要心狠手辣得多!
看徐乐迟迟不说话,韩约建议道:“乐郎君,既然如此,就连夜赶路也罢。大家都是徐家闾出来的,为了太公,耐得住辛苦!”
徐乐终于点头:“你我两人轻装兼程,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赶上就是。早一日见到爷爷,我才能早一刻心安!”
……
徐敢半躺半坐在榻上,静静的听着自己一阵急过一阵的喘息。
年轻时候如铁打一般的汉子,五十余岁了还能在桑干河谷一马一弓打出徐家闾这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