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汉人多势众,王仁恭的亲卫毕竟人少,给挤得跌跌撞撞,站立不定。涌过来的军汉们手上也不老实,混乱之中不仅推搡,有的抽冷子就给这些亲卫脸上一拳,不少人给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
领亲卫军将王则,是王仁恭近支族人,比那王翻的血缘近得多了,论起来当在三服之内。如此出身,大隋承平之时,在洛阳也能捞到一个部寺的官儿做。现在屈居马邑扈卫王仁恭,在善阳城气焰可想而知,郡中长吏见着他都恭恭谨谨。
现在也被夹在人堆之中,头上还不知道挨了记什么,虽然戴着兜鍪未曾挂彩,但也脑子里面嗡嗡了一阵,当下是又怒又恨,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的下令:“用木棍打!这些赤佬,真的是要反天了!”
一些站在后列的亲卫,听到号令,毫不犹豫的就捡拾起刚才丢下的长矛,调转过来,越过前列亲卫头顶,没头没脑的就朝下面乱敲。
马邑军中所用兵刃,全都用料扎实,不像中原有些鹰扬府,长矛矛杆单薄朽劣。这些鸡蛋粗细,上好硬木所制的矛杆敲下去,就是一片痛呼的声音,不少军汉顿时就见了血,惨叫着倒了下去。
人群混乱,更上一层。有人架着受伤弟兄挤出去,有人红了眼睛,大声怒吼:“拔刀!拔刀!咱们手里也不是没家伙!宰掉几个让王太守看看!看他在善阳城还坐不坐得住!”
外间那些默许军汉闹事的马邑本地军将,这个时候都慌了手脚,想挤过来稳住手下。但是现在人群乱成一团,各色呼喊声喧嚣杂乱,这些军将自己都被挤得站立不定,哪里还控制得住手下?
一场兵乱,眼见就要酿成!
……
善阳城城墙之内,一片黑暗。家家户户,没一处敢于点灯。也没人在这个时候睡得着,只是提心吊胆的听着城墙外传来的喧嚣之声。
大军溃败而归,各色小道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顿时就传了开来。
刘武周新收大将,神武乐郎君,统恒安甲骑,大败王太守精锐。北面马邑鹰扬府重兵,更是已然全军覆没,刘武周已经席卷了大半个马邑,只等兵进善阳,彻底击败王仁恭!
若是放在往日,郡治百姓很有兴趣多聊一些那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之事。
过去籍籍无名,突然横空出世,拿下张万岁,突出奇兵拿下神武,再击败王太守进剿大军,据说还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英杰。
如此人物,在崇尚英雄的边地,真正是偶像一流的人物。
但是现下,却谁也没了这个心情。大群溃军猬集城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酿成一场兵变,最后整个善阳城都要遭殃。
现在人人都在家中默祷,这场风波早点过去也罢!
而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坐在黑暗里,听着张四郎低低回报打探来的消息。
这张四郎实在是手眼通天,城中戒严,城外兵荒马乱,还是能来去自如,找到自己熟识的人物,打探到这场兵变闹剧的消息。
在张四郎的回报之中,刘文静转瞬间就理清了这场兵败的头绪。
不过是被王仁恭压制过甚的马邑本地鹰扬兵导演的一场闹剧而已,借着刘武周的威胁,趁机向王仁恭要价,多赢得一些好处。
小事而已!
刘文静更关心的,却在另外方面。
“夺下神武,杀石朝志,又击败选锋营,迫得数千军马大溃的,真是那徐乐?”
张四郎轻轻摇头,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那个少年。”
刘文静脑海当中,顿时就浮现出徐乐那锋锐的眉眼。这少年在云中城下初遇,就已然觉得不同凡响,非是池中之物。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闹出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等人物,只能出于乱世,只能说是应劫而生!
刘文静仔细盘算着马邑郡内现在的局势,吩咐道:“张四,你还能遣人去往河东么?”
张四郎平静的道:“善阳再乱,小人所遣之人,仍能通行无阻。”
刘文静满意点头:“帮我带一封书信,尽速送至河东,唐国公世子建成手中。”
此时此刻,正是河东趁机下手,接触马邑郡威胁的大好时机!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两家打得更久一些,让唐国公可以放心直进长安!
张四郎恭谨领命,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探问:“刘公,马邑本地将领纵容溃兵冲击城门,说不定就要闹出事来,是不是要预备一下,到时候将刘公安全护送出善阳?”
刘文静正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听到张四郎这句话,不耐烦的摆摆手。
“太原王家已经屹立数百年不倒,王仁恭虽然老且昏聩了,如此世家出身之人,怎么会连这点事都料理不下来?善阳不会有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逐北(十三)
城外的混乱,在短短时间就演进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大军溃兵顶盔惯甲,手持长矛直刀,对着城门口的百十太守亲卫大肆叫嚣喝骂。
城头火光映照在甲胄兵刃上,点点金属反光跳动,耀人眼目。上千顶兜鍪上的盔缨,似乎形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军将们已经来到队列当中,挥舞双手,声嘶力竭的呐喊,想重新控制自己的队伍。但还是那句话,军队作为武装的暴力团体,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其失去控制。纵容军队闹事,到了最后,最终会发现已经难以收拾!
而百十名看守城门的王仁恭亲卫,满头满脸俱是大汗,结成密集阵列,肩膀靠着肩膀,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潮,一个个往日恨不得鼻孔朝天的亲卫们喉结滚动,嘴里面干涩得像是被填了一把沙子。
亲卫统领王则在队列之中,紧张的按着腰间佩刀,祈祷着那些将领能把局势压下去。
若是压制不下去,那事情就真的不妙了!
虽然王仁恭亲卫一营,足有三百人之多。还有些人手可以用来增援。但面对如此之多的马邑鹰扬府本地军马,还是杯水车薪。一旦乱起,恐怕只能卫护着王仁恭仓皇逃离马邑郡了。
王仁恭的全部野心和梦想,在失却马邑郡的根本之后,也就化为泡影。太原王家也就只能任其他大世家主宰他们的命运了。
军将们在人堆中扬起双手,或者劝阻,或者命令,或者干脆大声喝骂,让麾下儿郎平静下来,等太守出来。
可溃军退下来,大怒的王仁恭不肯遂他们心愿,让溃军入城重整。让他们在城外就地重整准备再度进击神武。生生在外吹了大半冷风,又得到那些别有用心军将明里暗里纵容,适才又和王仁恭的亲卫见了血。激起情绪的这么多军汉猬集在一起,这些往常能牢牢控制住自己麾下的军将,此时此刻,却已然不听号令。
一个个愤怒的军汉冲着自家军将大声呼喊。
“将主,俺们这些马邑本地鹰扬兵,在王太守麾下,天生就低人一头!精粮先紧着他们,饷钱也先紧着他们。虽然不短我们的吃食,饷钱最多也就打个八扣,比起恒安鹰扬府算是不错了,可瞧着就是憋气,这是马邑的地方!”
“咱们立了功劳苦劳,该升迁一下了,这些外人过来。就夺了咱们的位置!王家人倒也罢了,怎么连突厥人都爬到了咱们头上?”
“这一仗先败的也不是咱们!是选锋营先被打了个稀里哗啦,然后越骑那王翻又带头先跑,整支大军才垮了下来。现在选锋营和王翻都不见影子,准定是跑到善阳城里舒舒服服的呆着了,好酒大肉的伺候着,咱们就在这里喝风!”
“咱们马邑鹰扬府是大隋边军!是能打硬仗的老队伍,是天下精锐!两代天子都高看咱们一眼,凭什么被王仁恭这般对待?我们又从王仁恭手里得到什么好处了?”
“咱们这么不被王仁恭看重,那么还有看重我们的人,了不得就去投刘武周去!现在刘武周也离得不远,就在神武!”
军汉们越叫嚷越是愤怒,有的人干脆就动手将自家军将推出去,不让他们再掺和进来。默契造成这场兵溃的一众马邑军将,眼看局势就要不可收拾,个个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再做什么动作,现下军汉们暴躁,真将他们激怒了,最后这些怒火落到自己身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还有一些人,没有卷入这场闹剧当中。比如那个曾经当道拦住选锋营溃兵,光着头让选锋营朝他头上砍的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
这军官叫做陈袭,马邑五营之一中垒营的一名队正,在马邑鹰扬府已经有十年军龄。家人全在以前突厥南犯中死光了。这次跟着大队一起溃下来,但始终没有失却对手底下那些弟兄的掌握,现下大群溃兵在闹事,他手下弟兄却紧紧围着他,没有参与其中。
陈袭吹了大半夜寒风,脸也冻得有点发青,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点肉干,坐在一旁闷着头嚼,翻来覆去总是嚼不烂,恨恨一口吐出,看着不远处那混乱场景,冷笑一声:“这叫个什么事?”
几名弟兄凑过来问道:“兵主,咱们是不是也跟着凑凑热闹?”
陈袭又呸了一声:“咱们是边军!在马邑吃沙子,就是为了堵住突厥人!谁带着咱们打突厥人,我们就听谁号令。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他又丢了一块难嚼的肉干在嘴里,叹了口气:“王仁恭就不像是带着我们去打突厥的人,一心就想和河东唐国公叫劲,早点走了也罢!刘鹰击得了整个马邑,也不知道会不会好上一些,我就想安心的和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
不管在恒安鹰扬府和马邑鹰扬府中,如陈袭这样的人绝对不在少数。突厥崛起数十年,屡次袭扰边郡,边郡中不少人和突厥人已经是结下深仇。现下马邑两大鹰扬府中,上位者各怀心思,有的想逐鹿中原,有的想更进一步,有的人想在王仁恭和刘武周相争之中谋取更大好处,却还有不少人,只想和突厥人血战到底而已。
而这个时候城门口处,维持秩序的军将们被推了出去,军汉们的呼喊声越发高昂起来,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震动整个善阳城。
“撞进城去!王太守不肯出来,那咱们就进去!”
无数长短兵刃晃动,大队军汉组成的人潮,向着城门口再度涌动而去。
王则满脸大汗,大声下令:“持矛!”
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亲卫们闻令动作,百十杆长矛放平。这次再不是矛杆向着人了,百十锋利的矛头,指向涌来的军汉!
军汉们大声怒骂,前排诸人纷纷闪开,后面不断的涌出人来。这些从后而上的军汉们都持着大盾,准备硬撞矛阵,掩护后面的弟兄趁势杀进去。
这个时候不少军将都绝望的闭上眼睛,这要是真的开打,那就再无法收拾了!
一个徐乐横空出世,在王仁恭治下腹心之地一场搅闹,居然就让在马邑郡内看似不可战胜的马邑鹰扬府,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徐乐在此,恐怕也只能耸耸肩膀。
这事情我也想不到啊……
就在这最要命的时候。城头突然火光亮起。
火光映照之下,披甲的王仁恭身影,悄然出现,按着腰间佩剑,冷然注视着城下如怒涛一般的大队溃兵。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逐北(十四)
数十支火把亮起,映照出王仁恭身形。
王仁恭时年已经近五十岁,须发白了大半。披着一身鎏金错银的甲胄,按着狻猊吞口的佩剑,腰背笔直,眼神如电,扫视脚下密密麻麻的人潮。
数千军汉,数千民夫,抬头呆呆的看着这位马邑郡太守。一时间声息全无。
刚才每名军汉,都在怒吼着要见王仁恭。而当王仁恭突然现身,每名军汉,却一下没了适才的气焰。
大隋近二十年的名臣大将之威,太原王家当世最出色的人物,的确非同凡响!
王仁恭心中也在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大隋两代天子,都尽可能的压制着世家出身之人。太原王家虽然家世高贵,传承日久。但却不比传自鲜卑六镇的那些新起之家,最要紧的就是对大隋军中没有足够的影响力。
所以李家,宇文家,独孤家等,始终权位不减,大隋两代天子对着几家人始终要小心翼翼,畀以权位,不敢责罚处置。而他们这些对军中没有足够影响力的世家中人,却始终被大隋两代天子各种手段针对。
王仁恭少负大名,文武两途俱都出色。在中枢可为名臣,在外可为边镇。但一直被两代天子不断的差遣着在全国各处为官,不给他培植自己实力的时间。
而在杨玄感之乱,王仁恭在平乱战事中出力甚大,但是大业天子却以王家若干子弟投效于杨玄感麾下,而贬斥了王仁恭相当一段时间。到了最后,才将他用与马邑郡守边。
若说壮盛时,王仁恭还有居于边地,封狼居胥之意。那么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王仁恭只剩下要将家族带到最荣耀地位的志向了。他不能容忍太原王家再被这样对待,不能容忍其他传承鄙薄之家,居于太原王家头上!
太原王家自汉末起,传承数百年,家世清华高贵,怎能被这些鲜卑六镇有着胡人血统的军汉之后,踩在脚下?
为一郡边臣,面对突厥人的巨大压力。王仁恭却在疯狂的搜刮全郡,拼命的安插自己亲信之人为郡中军将,拼命的扩充军力,拼命的压制在云中的刘武周,甚或和突厥人议和,准备割让半个马邑郡出去。
每个人,似乎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也正因为这样,原来战力卓著,军纪严明的马邑鹰扬府,奉命出战,与对手初初一接触,就崩溃下来,现在猬集于城下,几乎要掀起一场兵变。
王仁恭从来不以为出现在神武的是刘武周主力,若刘武周主力出云中盆地,进袭神武。他还有数千兵堵在盆地出口,与刘武周对峙。这个动静太大,是无论如何瞒不过自己的。
出现在神武的,就是那个该死的什么乐郎君所领的一支偏师而已!最多不过几百骑的实力!
几千竭尽马邑郡资财以供的军马,就这样大溃下来,给自己好看!
也许自己此前所为,真的有点乱了方寸。
现下局势已然大坏,如此消息传出去。刘武周必然会兴起更大的野心,想取自己而代之。而自己心目中的真正大敌,在晋阳的唐国公李渊,会获得更大的行动自由,可以毫无顾忌的兵向长安,等取得中枢名义地位,更收关中之兵以后,回手过来,就能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收拾掉自己。
此时此刻,再懊悔之前自己行事过于操切,已经是无济于事了。现下就得赶紧稳定住马邑情形,无论如何将刘武周赶紧收拾掉,再连接突厥,以抗唐国公李渊。保住马邑的局面,再静观天下的变化,等待将来的机会!
但是在这些将来行事步骤之前,就要先将马邑鹰扬府军心安定下来,再将他们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