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冗滥
宛平县编户七十五里,城外村庄共有三百二十八处,三宫皇庄就位于离城七十里外的永安乡处。在这里,多个村庄连成一片全被圈为皇庄。
胡林村就是皇庄土地的一处,算是大村,有百十户人家,村民都以耕种皇庄土地为生,民风朴实,乡情浓郁。村里以许姓占多,另有王、刘、梁、等姓氏人家。
胡林村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村西有河流过,灌溉条件好,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富裕的村庄才是,不过黄来福却是看该村破败,甚至有些人家茅草屋中的泥巴墙都要倒似的,许多村民也是脸有菜色,见黄来福等大队人马前来,受惊似的飞快闪开。
黄来福不由连叹,该地一副田园风光的景象,却是如此破败,真是不应该。更不要说该地还是京畿皇庄之地,本来生活可以更好的。
在村口桥头上,得知黄来福、奉御太监陈奉等人来到,胡林村里长领着几个甲长,还有几个老人,己经恭敬地在桥头相迎。
依明制,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长一人,甲长十人。此外,各里还设有里老人之职,凡年龄在五十岁以上,有德行、有见识,而为大众所敬服者,每里推选数名老人,负责督导地方百姓勤务农桑,遵守“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的六伦之训。这些老人权力很大,地方官也常常请这些老人来解决地方上的各样纠纷问题。
胡林村有百十户人家,虽是属于皇庄之地,但还是里长,甲长,老人都具备,只不过他们不用再往户部运粮赋役,由管庄太监向村中收粮。里长叫许志行,算是胡林村家底最殷实中人,年岁在五十左右,看他的谈吐,似乎是读过几年书的人。
一群迎接的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黄来福等人叩头,特别是黄来福身后充满杀意的强悍家丁们,更是让他们暗暗吃惊,哪来的这么彪悍的大兵?就算胡林村里长许志行,也算是见多识广,却没有在京城中见过如此有杀气的军士。
这边陈奉眼睛一扫,却是没有看见管庄太监吴志飞在人群中相迎,不由大怒,尖声道:“吴志飞上哪去了,见黄军门和咱家前来,竟不来迎接,真是好大的胆子。”
三宫皇庄位于永安乡处,而管庄太监吴志飞的居所却是在胡林村内,平时吴志飞带着旗校名下在各村之地呼啸往来,得意洋洋,今日却是一个也不见踪影,这不能不让陈奉觉得大扫面子。
本来今日前来三宫皇庄,黄来福出于突然袭击,考察原貌的目的,因此来宛平时,并不通知管庄太监,不过都到了村口,自然要派出家丁通知,让他们前来迎接,而胡林村的里长等人都前来了,管庄太监吴志飞等人却并不前来,不能不说是对黄来福、陈奉等人的蔑视。
见陈奉发怒,胡林村里长等人都有些惶恐,就算那些在本地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只得干瞪眼,说不上话,因为皇庄事物各地方官不得干涉,老人体系在这里无用,这也是为什么此时宛平知县沈榜没有跟来的缘故。而对于他们来说,黄来福与陈奉,还有本地的管庄太监吴志飞等人又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大鱼打仗,小虾遭殃,他们只能沉默了。
还是胡林村里长许志行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道:“好叫公公得知,小的见各位大人前来时,曾让人去参请管庄的吴大公公,不过听说吴公公病了,不能亲自前来迎接,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病了?”
陈奉冷笑一声,正要说话。黄来福道:“即是管庄吴太监病了,不能相迎,那就算了,陈公公,我们进村去吧。”
陈奉吸了一口气,那吴志飞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杨东帆的心腹,杨东帆在御马监的地位远较自己为高,自己虽不将吴志飞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顾及杨大公公的脸色。当下他忍了一口气,随里长等人进入村庄内。
胡林村景色秀丽,四周尽是平坦的田地,河水依依,只可惜村民生活贫寒。在村民的远远围观下,很快,众人来到了管庄太监吴志飞的居所,这是一个几进院落的大宅子,高高的围墙,朱漆铜环的大门,显得颇为的豪华,与周边村民们的破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宅子的大门前站着一些挺胸凸肚的豪奴,这是吴志飞府上的家人。在此时,每处皇庄的管庄太监,他们带的旗校,家人,庄头,伴当等人,动不动就是三四十人,养这些人,也是管庄太监平时里一笔庞大的支出。
众人来到门口时,周边围观的村民己经越来越多,大家窃窃私语,都在猜测黄来福等人的身份来历。特别是随在黄来福身后的彪悍家丁们,更是让众人投去了畏惧的目光。吴府门口的这些豪奴见大队的人马前来,纷纷紧张喝道:“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吴府之地?”
这也是黄来福等人大队人马前来,而且兵强马壮的缘故,所以这些豪奴们语气会低调些,换成别人,以他们的嚣张,早就不客气地上前大骂动手了。
陈奉大怒,尖声地上前喝骂道:“大胆的奴才,看清楚了,咱家是宫中的奉御太监陈奉陈大公公。我旁边这位是山西镇的黄来福黄大总兵,咱们奉皇上之命,前来整治各处的皇庄之地。吴志飞在哪,叫他出来,怠慢了皇上的差事,仔细他的脑袋。”
“黄来福?”
那些豪奴们一怔,目光都看向了黄来福这边,显是他们平时有听说过了黄来福的大名。正在这时,忽然府内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哟,原来是陈大公公来了,咱家一时不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接着一个肥胖的太监从门口出来,笑容满面地向陈奉拱手作揖,跟着他的目光又看向黄来福:“这位就是威镇塞外的黄大军门?久闻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失敬,失敬。”
依明制,吴志飞这些没品的管庄太监见到黄来福这样的大员时,应该叩头行礼才是,不过他们是皇帝的家奴,向来嚣张跋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所以也没对黄来福行礼。
黄来福也懒得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只是微微点头。陈奉却是哼了一声,道:“吴公公好大的架子,见咱家与黄军门前来,竟不愿出来迎接,咱家今日真是见识了。”
吴志飞笑容满面地道:“实在是咱家这些时日身子不适,所以起居难行,并非有意怠慢。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话是这样说,不过他的神情中,没有半点身子不舒服的样子。黄来福没有兴趣揭穿他,陈奉哼了一声,也不愿意逼得他太开,毕竟吴志飞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杨东帆的心腹。
当下,在吴志飞的相迎下,黄来福等人进入宅子,阿智,顾大刀等人随在黄来福身旁,余者家丁们,则是在府旁驻扎。还有村中的里长等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吴府之内。一路进去,府内豪华,男女仆人众多,黄来福暗暗皱了皱眉,心想:“这管庄太监只是个没品的太监,却能如此奢侈,看来是个会刮钱的角色,也怪不得胡林村这么穷。”
进入大厅,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吴志飞开口道:“两位大人来到我这个小地方,敢问是为了何事?还乞两位大人斟酌赐示。”
陈奉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道:“黄军门镇守边陲,才能出众,治下的五寨堡等地,是年年粮米大丰收,因此皇上招黄军门进京,便是要他老人家看看京畿各处的皇庄之地,能怎样治理。这事皇上吩咐下来,我等自然要谨遵力办,监内的几位大公公,也专门写了书条,要各处皇庄,都紧密地依从黄军门,这样到时各地皇庄有了收效,监内有面子不说,也有里子不是?”
“吴公公,今日咱家陪黄军门来到宛平皇庄,杨公公的意思,你可要侍候好他老人家。”
说着陈奉从衣袖中取出一份手书来,没办法,各处皇庄的管理,都是几位御马监大太监手下的心腹在管理,没有他们的手书,这些人是谁的帐也不买。黄来福虽有万历帝的旨意与支持,可以使用武力强行接过管理权,不过一是他在京畿之地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二是肯定会与御马监闹翻,不到万一,黄来福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他倒是希望与各处的管庄太监好好合作,毕竟他们管理多年,许多情况都很熟。
吴志飞接过手书看了半响,犹豫道:“皇上有旨意下来,我们做奴才的,肯定谨遵照办。更不要说有几位大公公的手书了。只不过我等在庄中多年,到时黄军门接管后,我姓吴的该如何?我们庄中这些人手又咋办?”
怪不得吴志飞担心,还有不甘心,他在胡林村等地多年,一向如土皇帝一般,而且随从家人众多,都是跟他混饭吃的人,这些人,平时作威作福的同时,也为吴志飞敛取了大量的财物。如果黄来福接手三宫皇庄,他们这些人的去留,就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而且财路也失去了。
黄来福身后的顾大刀忍不住道:“我们家大人在京中时,就曾与你们监中几位太监说过了,我们大人受皇上所托,管理各地皇庄之事,是为了给皇上生财,并不是要与御马监争权,也不是看上你们那些好处,说实在,京畿皇庄每年那一点的子粒银,我们家大人从不放在眼里。我们家大人说了,经营皇庄,是与御马监合作,各处皇庄的原人手不变,到时皇庄有了效益,皇上满意,大家也都有好处,毕竟我们家大人在五寨堡等地治理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听顾大刀这样说,吴志飞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看向黄来福,意识是他的家丁没礼貌,他有什么话说,却见黄来福脸色平静,他又要说什么,陈奉打断他的话语道:“好了,事情己经明了,吴公公,你将三宫皇庄的文册交于黄军门,将事情好好说说吧。”
黄来福的本事,御马监当然久闻了,这不论是御太监中的各位大太监,还是吴志飞与陈奉,都是心知肚明,顾大刀的话不好听,不过却是事实。有财发就是最大的好事,陈奉不愿意多生事端,吴志飞明白自己的不会被赶出胡林村之后,也是放下心来,当下依言取出文册,将三宫皇庄情况,一一说于黄来福听。
宛平三宫皇庄,是指慈庆宫、慈宁宫、乾清官皇庄,都在永安乡。三宫皇庄,起于正德末年,到了嘉靖末年时,在永安乡共有二百多顷田地,也就是田地二万六千七百余亩。依文册,三宫皇庄现有佃农数百户,分散在多个村之内,最大的佃租村就是在胡林村,合起来,三宫皇庄每年可征银七百六十余两。
这样的所得,在黄来福看来,真是不可思议。推开来看,每每黄来福不明白,大明的皇庄,都是位于京畿重地,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灌溉又方便,不可能三百万亩之地,每年所得才不到十万两银子。而且皇庄之地的租额还颇重,比民田重了数倍,许多皇庄土地每亩收租高达三斗,以至于佃农沸怨。
到了胡林村,又看了现在的文册,再接合一些历史资料,黄来福才明白一些了。就是因为管庄太监们的横行不法,贪得无厌。看吴志飞就知道了,区区一个没品太监,随从家人竟是如此众多,府邸如此豪华,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就是盘剥佃农,提高租额得来的,而且各地皇庄大多的收获也是进入了管庄太监们的私人腰包,皇帝的所得只占一小部分。史料称各处皇庄,输之宫闱者曾无什之一二,而私人入囊橐者盖不啻什八九矣,看来是真的。
而且历史上称各处皇庄的管庄太监擅作威福,肆行武断,乱侵占皇庄附近民田不说,什么各地的牛马猪羊,误入庄地后,即被攫取,近庄的冢墓被随意发掘,屋舍被拆毁,稍与管庄人员争辩,即被鞭捶,这都不说了,甚至管庄的官校太监,还有污人妇女,戕人性命者。
这是到时黄来福要注意的,不要到时自己管理皇庄出来的成果,又被各样人等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