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罕,你家的麦子很好吃
闲下来的赵武开始逗猫骂狗——没办法,贵族生活就是这样,能不自己干,绝不自己动手……貌似武士昆也是贵族,比赵武还大的贵族。但赵武气不过武士昆的悠闲,责骂说:“昆,对面可有十多万大军,便是一人丢一个雪团,也能把我们淹没,你怎么如此悠闲。”
昆慢悠悠的说:“我猜对面不会出动全军——楚人不耐寒,在这冰天雪地里,能挪动脚步已经是勇士了,但这样的勇士数量并不多。而我们这里,怎么说也有一万人,我不信你小武用一万人守不住对方的小规模试探。”
齐策已经将人手安排妥当,他也过来插话:“没错,楚军不可能大规模出动;而郑国方面,他们没胆量单独出动。即使楚人全军来攻也不怕,我已经在营帐里备好了战马,整个外围车阵,我替主上留下了五道缺口,万一我们抵挡不住,主上可骑马从缺口逃脱。”
这么一说,赵武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经历,在古代这种条件下,以自己的身体,披一层麻衣葛衣都觉得寒冷,何况一群南方人。
恢复信心的赵武眺望对面楚军营地,这时,楚军小分队已经开始扫清外围障碍逐步接近了赵武的军队,在雪地里,楚国的战车移动缓慢,简直像一群活靶子。赵武招手,指点齐策注意对方的战车。齐策马上明白,他唤来一队弩兵,吩咐这队弩兵瞄准对方的战车:“记住,一定要把他们全留下来,只有把他们全留下来,楚人才无法探听我们的虚实。”
此时,楚军已经可以看到严阵以待的赵兵们,他们大声吆喝着,一边鼓舞着自己的勇气,一边让自己的血液活动起来,以抵御寒冷。
五千韩兵与五千列国出售给赵武的弓箭手挪动身体,隐藏在战车后面,等待赵武的命令,赵武几次举起鼓槌,想发动攻击指令,都被师偃阻止。
“再等等,再等等,难得如此移动缓慢的活靶子……现在天气寒冷,士兵的手抓不住弓弦,我们只有一两次射箭的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终于可以发令了,赵武得意洋洋的抡动了鼓槌。
鼓槌敲击在鼓面上,在赵武的怪力下鼓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随着这声鼓响,赵兵营地猛然刮起一阵大风,无数支弓箭、弩箭飞出了赵兵营垒,刹那间,洁白的雪地里冒出一层箭杆,它们茂密的像田地里没有收割完毕的麦茬。当然,在麦茬的间隙中,多出了无数楚兵的身体,他们大声惨叫着,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每一滴鲜血落下,都将积雪融化出一个小孔。
这轮射击过后,只有少量的楚军转身逃脱,而营垒中的赵兵也没有发动反击,他们继续待在营垒中,进行等待着楚军下一拨试探。
当夜,中箭的楚军士兵躺在两军阵地中间竭力哀嚎,他们的惨叫悠长而凄厉,渐渐的,惨叫声越来越少,等第二天天亮,只有一名最顽强的楚兵还在雪地里时不时的吼上两嗓子,但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楚兵的尸体,已经难以分辨那名幸存者的具体方位。
太阳升起的时候,最后那名楚兵也咽气了,整个阵地一片静霭,对面的楚军没有出来收尸。忍受了一晚惨叫的赵兵开始走出营地,拆卸联军留下的帐篷,运回自己的营垒当作生火的工具,不一会儿,赵兵营垒冒出一个个火堆,火上燃烧的正是这些旧帐篷。
第二天,整个白天楚军没有发动一次试探,等到第三天,赵兵已把附近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点燃了来取暖,此时,赵兵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跑路。
清空了视野的楚军这才发现对面的联军几乎都撤走了,只剩下联军中最倒霉的一支残部担任阻击任务,稍倾,楚国执政子重乘坐战车楚营,他在战车上躬身向对面的晋军行礼:“对面的晋国将领,我是楚国令尹子重,请求允许我军收尸。”
赵武也把战车驶出了营垒,他冲子重躬身回礼:“外臣赵武问候楚国令尹了,我军允许你们收尸。”
子重扫了一眼赵武,脱口而出:“竟然是个娃娃。”
赵武欠身回答:“晋国外臣赵武,如今年已弱冠,奉寡君的命令在此地坚守,如今坚守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军即将撤退,故此我不能留在此处亲自拜候楚君,请令尹(楚国执政)代外臣向楚王致以问候。”
楚国令尹摆手:“等等……你是赵武,那么潘党埋在何处?寡君很是想念潘党,想将他的尸骸送回祖地安葬,但晋国方面却对这件事闪烁其词,今天幸而遇到你,请赵武子给予指点。”
赵武行礼,回答:“当日追逐南北,外臣实在忘了潘党具体的埋葬地点,请允许我回去后再派家臣寻找。当然,我将按照合适的礼仪,送回潘党的尸骸。”
子重说话的工夫,楚军营地又驶出四辆战车。这四辆驶出的战车上,坐的全是大牌——公子成、公子申、公子寅再加上郑国执政子罕。
郑国执政子罕首先开口,他细细打量了赵武一眼,感慨:“难怪,我说晋国一支孤军怎敢如此大胆,大摇大摆的坚守在此地,原来是击杀了潘党的赵武——我家田里的麦子好吃吗?”
“好吃”,赵武老实的回答:“你家的农夫也不错,又老实又听话,既踏实又肯干,我很满意。我听说你还有另外的麦田,麦子长势很不错,能不能给我指点一下。”
赵武回答的时候满脸纯真,纯真的令楚国三位公子与子罕自己都爆笑起来。他们早听说在鄢陵之战中,赵武派遣士兵收割了子罕的麦田,并打着追捕残敌的旗号,将子罕家的农夫搜掠一空,现在看到赵武一付憨厚老实相,有问必答的,让他们乐不可支,放声大笑起来。
令尹子重憋不住笑的追问:“赵武子,你若知道了子罕家另外的麦田,是不是又要去他家收割麦子?可惜你可来晚了,现在都冬天了,子罕家的粮食已经送入他家库房,要想再吃到郑国执政的麦子,除非你攻破郑国国都。”
赵武依旧是一副老实相:“那么麻烦,就算了。我的兵少,现在又冻又饿,也打算撤了——你们要追击吗?”
子罕阴着脸不回答,楚国令尹子重拱手:“不送不送——你既然这么老实,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军已经无力追击了。”
赵武叹了口气,充满遗憾的说:“可惜,我本来想打个反击,再顺便捞点油水,既然你们不追了,那我只好这样空手走了。”
楚国三公子一起拱手:“赵武子,一路走好啊。”
“瞧我的狗屎运啊,真连我自己都要嫉妒”,路上,赵武连连晃着脑袋感慨:“原本以为在冬天迎战楚国十万大军,会是一场代价惨重的突围战,没想到人家如此礼貌,我们就射了一轮箭,便完成了阻击任务,好运气啊。”
赵武不知道,此时,在他身后,楚军与郑军直呼侥幸,因为他撤走的时候五千私兵把装备的板式铜甲披在了身上,摇身一变成为了铠甲骑兵。他空出的战车则由一万弓箭手驾驶,赵氏战车走的是轻便灵活路线,故此,他撤走时的动作快捷吓了楚军一跳。
“诱敌,一定是诱敌”,楚国令尹子重判断:“这支队伍全身金甲,在雪地上移动如此灵活,它是专门来对付我们的。晋人不知道藏了多少这样的军队,万一我全军出击,这支军队会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公子成赞同子重的判断:“没错,对方全是甲士,且各国服装都有穿,一定是各国将精兵集结在一起,交给赵武统领,以便杀我军一个不防。”
郑国执政子罕也慎重起来:“对方以弓弩手为主,这是要乘我军出击的时候拦路埋伏,以弓弩对付我们在雪地上移动缓慢的步兵……奇怪,晋人既然有这样的埋伏,又怎会让我们看穿?”
“有阴谋!”子重神色凝重:“晋人一直对赵武击杀潘党一事秘而不宣,有传闻,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守一件武器的秘密,但后来晋人公布了‘弩’的存在,为什么还对赵武击杀潘党一事避而不谈呢?阴谋,绝对是天大的阴谋。”
公子申不以为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当初,连潘党都没能挡住赵武多久,这小娃娃的手段可想而知。晋人对这事隐秘不谈,现在又让赵武最后退却,当然有诡计,可只要我们坚守营垒,绝不出击,任赵武有通天手段,难道还敢来进攻我们十万大军的大营?”
“没错,坚守!”子重恍然:“我们一定要坚定守住大营,任他千条诡计,我自岿然不动,他又能奈何?”
齐策目视远方,轻轻的摇了摇头。赵武顺着齐策的目光望去,从他们脚下一直往地平线尽处延伸,都是晋军走过的脚印,那脚印消失在地平线尽处,仿佛在洁白的雪地上划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国君去年就想对三郤动手了,现在回去后,你猜会怎样?”齐策沉思着询问。
“我不猜”,赵武坐在战车里,他的战车轻便,所以不用士兵推车轮。此时,他的御戎是“天下第二”的潘党,国中有名的智者齐策是车右。赵武坐在马车上兴高采烈:“又熬过了一年,我只想快点回家。”
齐策慢悠悠的说:“国君两年出战四次,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君上连续丢面子,心中一定格外敏感,此时,没有人撩拨他还则罢了,若随意招惹,我怕……”
赵武没有听见齐策说什么,他眺望远处,说:“地平线尽处就是我家庄园‘原地’,我们在那里可以好好休整几天——这次军中管事的是我,我可以命令全军多休整几天……
嗯,练了整整一年弹琴,到‘原’地后可以找一找孙周,跟他一起弹曲唱歌,不亦乐乎啊。可惜我以前是个乐盲,不然,沧海一声笑,高山流水,都是合适的曲子啊——小子们,路上看到鹿,记得给我射一头。”
原地,急不可耐的东郭离好不容易见到赵氏大军,他小跑着迎上赵武,低声汇报:“主,士伯(士燮)最近去世了,国君三天前经过这里,接到消息就急忙离开新军,加快脚步赶回国内。”
齐策一笑:“机会来了——士伯去世,国中卿位必然调整。主上两次出战:上一次是独立追击;这次是独立阻击。如此大功,这次卿位调整,怎么也能轮上一个大夫的职位吧……主上,请容许我提前赶回,替主上在公卿中奔走一番。”
“没必要”,看到“原”地庄园,赵武心中已急不可耐的拨弄琴弦了,他不以为然的说:“当下,我上头还有多少人压着——士伯(士燮)的弟弟士鲂、儿子范匄(士匄)……另外,魏家三兄弟还在上面,魏相的才能又岂是我能比拟……还有栾书的儿子栾盈、栾黡;韩伯的孩子韩起。
这一大堆人的人押到头上,论资排辈等我出头,早着呢。所以咱不急,咱有的是时间,且先逍遥一会儿,安安心心的做个小领主,潜心发展自己的势力再说。”
驾车的潘党也笑了:“我听说赵氏全盛的时候有三块封地,领下百姓约百万。当时晋国有六军,赵家私兵能凑齐两支大军,但现在赵氏人不足五万,大多数还是新释放的仆人……我看小武说得对,赵族再埋头发展十年,或许能与魏家三兄弟一争长短——要想人重视,自己的拳头就要硬。”
齐策跺着脚,神色焦急:“主上,一个人成年需要二十年养育,赵氏十万人口,即使现在的人口翻一翻,也依然恢复不到旧日光景。如果我们只顾在内部挖潜力,要耐心等待二十年才能出头。如果只是等待人口自然增长,家族才逐步发展,还要我们这些家臣干什么,我们的作用不就是:不走平常路,让主上尽快达到目标吗?”
东郭离听了半天,这时插话,他一边拱着手,一边说:“主上虽然不争,可也得允许我们这些家臣努力一下吧——主上,齐策说得对,请你允许齐策先行赶往国都努力。”
赵武无所谓的点点头,回答:“好,你去,尽人事,听天命。”
有了赵武的这句话,齐策毫无顾虑的拽过林虎,喝令:“给我准备一辆轻车,你来驾车,找二百名骑兵护送,送我尽快赶往国都。”
等二百名骑兵保护着齐策走后,赵武在“原地”歇宿下来,他悠闲的指挥军队住进自家庄园,一边进行短期休整,一边利用他们的劳力替自己矿建庄园——当然,这些事都是手下人的活儿,他自己则带着师偃、潘党与几名武士头领赶往宗周,约请会见孙周。
故友别后重逢,赵武与孙周都很开心。孙周这位春秋时代难得的玩伴以他罕见的真诚感染了赵武,与这名娃娃相处,赵武感到很轻松。
两人在孙周的庄园里一相见,赵武立刻取出孙周赠送的那副琴,卖弄似的炫耀:“公子,这一年我天天练琴,今日你我终于相逢,且让我弹一曲,展示一下我的学习成就。”
孙周笑着摆手:“别后一年,如今再次相逢,我却不想听你的琴,只想吃你的烧烤,我的家奴新近捕获一头麋鹿,你的调料带了吗?我后院里积雪已经扫尽,另外,我还存放有别人送来的兰花炭,让我们升起炉火,一边烤肉一边饮酒弹琴,如何?”
兰花炭是晋都新田城特产,自赵武开始挖煤后,许多领主都在自己领地寻找煤矿资源。其中,最好的煤炭被称为兰花炭,其上有兰花状植物沉积物,这种炭烧起来无烟,火力久……只是,孙周怎么搞到兰花炭的?这种炭在新田城都不够分的,一般贵族只闻其名,不见其声。
赵武没有多想,欣然答应了孙周的要求。如今齐策不在身边,旁人也察觉不出孙周话里的漏洞。卫敏与武士鲋在赵武的指派下过去收拾猎物,众人拾柴火焰高,后院里立刻架起了几只小炭炉。
冬日里,炉火将后院烤的暖洋洋的,一群人席地而坐,武士昆刀法熟练的切割着鹿肉,赵武熟练的将鹿肉一条条腌制起来,而后从身上取出一包调料,感慨:“这玩意,经过两三年的复播,明年我们可以小面积播种了,等明年秋收了,我每样送你一麻袋,那时,这东西就不稀罕了。”
“稀罕”,孙周肯定的说:“我听说你的家臣把生意做的很广,连周室这里都有你们卖的货物,我又听说你把赚来的钱都用来装备士兵,自己穷的家无余粮……你这玩意即使明年丰收了,但我想,赵氏家臣首先想到的是卖来换钱,以减轻赵氏的亏空吧。
今年大军过境,我没有出去迎接你,是因为听说了国都的一些动静,不便出迎。但我一直关注你的情况,听说你家的香料卖的很贵,按那价格,我可买不起。哈哈,即使明年香料丰收了,我想你们卖的也不会便宜,所以,三五十年内,它依旧是稀罕物。”
孙周说起赵武对士兵的装备,赵武倒是想起一事,他赶紧招呼仆人,将带来的礼物奉上,并一一指点着,向孙周介绍:“公子送我的刀剑,对我的工匠很有启发,这是我家工匠制作的新式刀剑——这是新式商匕,它的刀身一侧带有锯齿,用来切肉很方便,我给公子带来二十套,今日正好用上……
这也是我制作的新式刀剑,这种刀剑用上了枕状器原理,它的刀把用的是纯铜,我选用了龙首造型,剑刃则是很薄的夹钢剑,因为铜比铁重,所以刀把上的龙首造型实际上起了枕状器的作用。
我还给公子带来了十柄新式曲柄剑,这剑的剑刃是高碳钢,非常锋利,公子可以拿来护身……”
孙周拔出一柄剑来,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感觉这剑非常称手,他歪着头,询问赵武:“我听说联军撤退后,留下你阻击楚军,不知道你跟楚军交手了没有……我想知道这剑在战场上的威力?”
赵武摇摇头,他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撤退的情况解释一番,而后说:“楚国人看来也不想打了,不知道国君明年还打不打?”
师偃在一旁打乱话题,他说:“肉腌好了。”
师偃不想让赵武与身份敏感的孙周谈论国都的事情,所以他如此插话。孙周人小鬼大,他马上明白了师偃的提醒,也调转话题:“肉腌好了,快点让我见见武子的手艺吧。”
孙周这么一催促,周围一片咽吐沫的声音,大家都回忆起了赵武烤肉的手段,个个垂涎欲滴。
肉吱啦吱啦响的在铁板上烧烤着,赵武从身边提起一只锡壶,往铁板上浇了一些油状物,香味腾起,赵武指着锡壶解释:“两年前我让人寻找能榨出油料的植物,没想到有仆人替我找到了这个——胡麻(芝麻),这玩意榨出来的油香气扑鼻,用来烧烤鹿肉,更让鹿肉增添一股香味……”
赵武正说着,孙周的仆人过来通报:周室里主管书籍典藏的官员——类似现在的图书馆馆长“聃”来访。
这个官不大,孙周并没有在意,他嗅着芝麻油飘出来的香气,盯着铁板上的烤肉,一边吞咽着吐沫一边说:“不止胡麻油吧,我还听说你寻找了许多能渗出油料的植物,在领地里栽培,其中有一种植物被你命名为‘荨麻’,那东西榨出的油比这芝麻更多,不知道那油闻起来怎样?”
赵武也没在意仆人的通报,他头也不抬的说:“你既然知道的那么清楚,一定知道这荨麻油只能用来燃烧——我领地比较穷困,点不起蜡烛,牛油牛脂我也有用,而且我尤其受不了它们燃烧的臭味,所以这荨麻油,我是用来点灯的。”
赵武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拨拉着铁板上的肉,将烤好的肉一块块分配给恶狼一般盯着炉火的人,而后将新的肉条扑到铁板上,重新浇上香油,撒上调料,这一切做好,他抬头一看,大家的盘子已经空了,众人继续眼巴巴的望着铁板上的烤肉。
孙周的家仆还在一旁等待着,赵武扬了扬手中的商匕,建议:“图书馆馆长?一定博览群书,不如也把他请来一同品尝我的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