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拿叛乱当玩耍
荀偃摇头,首先表态:“士富样样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点。”
范匄拍了拍大腿,夸奖:“我知道武子为什么提出士富来,不就是因为他年纪大吗?士富去世后,刚好彘裘成年,接任士富的位子顺理成章——我看他行。”
赵武伸出手指,仔细看着手掌上的掌纹,慢悠悠的说:“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只剩下一个童子了。”
众人沉默,赵武继续说:“先元帅去世的时候,智盈已经加冠,我在先元帅床前立过誓言。”
赵武把话说到这,顿了顿,看着荀偃。
当时荀偃也在场,赵武这一眼提醒了他,他马上回答:“郑简公是五岁加冠,从而登位的。悼公也是……算了,智盈七岁了,有武子帮着,加上智家还有自己家臣辅佐,完全可以做的比郑简公更好。”
有了荀偃这句答复,赵武起身告辞:“如今各家族都在春耕,我很忙,元帅与副元帅继续议事吧,我去忙自己的事了。”
中行偃与范匄接下来要讨论的是晋国八卿的顺序……这已经不是赵武能够参与的了。
范匄急忙招手唤住赵武:“武子,听说你今年要大规模推广南方稻种,我听说那种稻谷产量很高,一年能够收割两次,所以前几年各家族都缺粮了,唯独你赵氏粮食富足。”
赵武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站在大门口回答:“不错,今年我们准备了大量的稻种,也储备了大量的农官,准备在各地推广新稻种,以及棉花香料的种植……”
范匄急忙问:“种子富裕吗?”
赵武回答:“当然富裕,我筹备了几年,就是为了今天。”
范匄连忙表示:“从去年起,我就留意新物种了,只是去年我还说不上话,今年我已经特地吩咐手下保留了部分土地,你若种子富裕,不妨在我家地里也试种一些。”
在中国,物种的传播向来缓慢。春秋时代楚国已经有种植甘蔗的记录,但到了清代,我们的甘蔗种植技术与种植面积依然没有多大变化。这中间有一部分原因是技术堡垒,更由于信息交流的不畅通,使得农民不愿尝试新的物种——因为一旦尝试失败,一年的时间就会荒废,田里颗粒无收的农民就会饿死。
赵武在晋国推广新物种,进行的也不是很顺利,这中间唯有一个因素使得国君决定冒险——智娇娇的逼债。
国君欠下了巨额账单,身为晋国国君,国中有一个智娇娇这样的债主存在,悼公几乎是恐惧回国执政,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撬家往外跑路。在诸侯盟会上,大小君主都对他唯唯诺诺,那场合中没人敢向他讨债,只有他确定别人债务(征税)的份儿,这感觉别提多棒了。而一旦回到国内面对诸卿,就不可避免第要面对智娇娇……啊那头母老虎还是他最好玩伴的正妻,天呐,让不让人活了!
总结起来,无论是由赵武存在的真实春秋,还是现在赵武存在的时空,悼公待在国内的时间,都不如他混在盟会上的时间长……也许,真实的赵武,他老婆依然如此凶悍,只不过鲁国人跟赵武关系特殊,不好意思进行记述,故此,真实的历史忽略了智娇娇的存在,只含糊地说:赵家老婆很凶——如何凶,鲁国人打死也不说。
这叫“春秋笔法”,及“为尊者讳”。
这时代的智娇娇,大约比黄世仁更赫赫有名。悼公有这样一位债主是他的不幸。为了还债,他是有一根稻草救命都要抓一下。听说赵武家的麦子产量高,悼公立刻派出人手学习——国君的直属下臣学了整整两年,终于有胆子在自家地里播种了,所以这次大胜回来,悼公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在自己直属的领地里,全面推广新物种。
因为悼公这种急切心里,新物种的推行得以顺利进行。然而,悼公没有想到示范效应这个词,所谓“上有所好”,下面的人还不立刻跟近,譬如范匄……以及荀偃。
荀偃听到范匄的要求,马上补充:“我家的土地也有富裕——这次稳固霸业,国君在太原盆地赏赐了我一块土地,那块土地还没有播种,听说它们靠近你的太原城,我拨给你七千农夫,你帮我把那块土地也播种上……仿佛,这事就属于大司徒的活儿。”
赵武长叹一声,大步走出了元帅府。
这一年随后的日子,赵武急急忙着推行新物种,以及筹备攻击中山国的事宜……当然,他所谓的忙碌,也就是驾着战车,带上姬妾四处旅游而已,每到一处,该干的活家臣们都替他干了,赵武只负责“在现场”而已。
赵武并不知道,他走后,国内已经为了争夺新的卿位,乱成了一团。
悼公对卿位调整也有想法,他不喜欢荀偃,因为荀偃毕竟是个弑君者,所以他首先找到范匄,提议:“寡人有意以范卿为中军将,你是怎么考虑的?”
范匄一听,连忙推辞:“伯游(荀偃字伯游)年长。从前我在中军帮忙,帮助国君与郑国结盟,那是因为我与知伯(荀罃)相熟,并非是我贤能。伯游原来就是副元帅,几经沉浮,现在以副元帅的职位代理元帅之职,已经干得手熟了,所以您还是让伯游继续干吧。”
悼公忍了忍,又问:“那么,你还继续担当副元帅的职位吗?”
范匄点头:“臣愿意继续辅佐伯游。”
悼公突兀的问:“上军将该由谁担任?”
上军将一般是预备元帅,或者称为“准元帅”。历来,晋国的副元帅都是由上军将的位子进入领导阶层的,范匄也是这样。范匄走后,顺位升迁轮到了韩起,悼公这样问,明显的不满意韩起升入上军将的位置。
范匄打马虎眼:“这样的事情,君上还是问问韩起吧。”
范匄这是耍滑头,或者他想让韩起知难而退,人家韩起明明可以顺位升迁至上军将的位子,你问他对上军将的位子有什么想法,蠢猪都知道国君的意思。
韩起不是蠢猪,所以他回答:“论到治国才能,我不如赵武;论到军事能力,我也不如赵武;论到战功,似乎我也不如赵武。赵武子是首先推行租庸制的人,也是首先开垦甲氏与太原盆地的功臣,他给我们晋国增添的领土,甚至超过了我们争霸战的所得,所以我认为,赵武子出任上军将,理所应当。”
悼公大喜,脸上依旧假惺惺做出一副忧虑的神情说:“武子现在是新军将,他这次升迁要跳过下军将栾黡,不知道栾黡会怎么说?”
这种事情是国君的职责,老狐狸的儿子韩起虽然本事不行,但智商足够,他不为所动的推脱,说:“栾黡也行啊,虽然栾黡比不上赵武,但他的家世与声望,足够担任上军将了。”
韩起这话不是正面推荐栾黡,而是煽风点火。国君因为荀偃弑君,想解除荀偃的元帅职务,受到了范匄的正面阻击,韩起在这里谈栾黡的家世与声望——他不说国君还心绪平静,他一说悼公怒火万丈——他栾黡有什么家世?弑君者的家世!荀偃当初不过是元帅栾书的打手,因为脾气暴躁,被春秋第一阴谋家栾书当枪使,栾书才是真正的弑君者。
不提栾黡的家世还罢,提起来,国君一肚子火。稍停,悼公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匀,勉强说:“那我问问栾黡。”
栾黡能怎么说?
他是贵族,贵族是要脸面的,贵族不能一边声称自己伟大光荣正确,一边撒泼耍无赖地“代表”别人说:其实别人也认为自己“伟光淫正”。所以,明明知道国君倾向赵武,栾黡憋了半天,说出一句很贵族的话:“臣的本事还不如韩起呐……既然,连韩起都说赵武能干,那么就算赵武能干吧。君上如果依旧为选择而为难,不如,按韩起的意见执行!”
悼公真像个优秀的政治家,栾黡话音刚落,他就直接把栾黡“代表”了:“原来栾卿也赞同韩起的意思啊?!原来大家都认为赵武才能高啊?!那我就勉强顺应大家的意愿,任命赵武子为上军将吧。”
悼公表现出的神态很勉强——真的很勉强,仿佛他全是被逼的。
于是,昔日的王宫守卫者、国君最亲密的游戏玩伴、晋国大司徒、八正卿里年纪最小、官位倒数第二的赵武,一步跃升为晋国正数第三卿,成为第二执政的接班人。
此时,赵武结束了太原盆地的巡查,正急匆匆的赶往甲氏,准备承担自己“国相”的职责。
赵武是许国相,“国相”这个词是赵武首先提出的。在春秋时代,“相”是一个官职,但它是个很小的官职,它的本来职责是引路——给盲人乐师引路。当时的乐师都是盲人,给乐师引路的人,就是“相”官。久而久之,这个字的意思变成了引路的意思——在现代,它的意思演化成“向导”。
赵武把自己任命为“许国相”,最初遭到了许国君臣的强烈抵制,因为赵武称自己“国相”,其实隐含的意思是——许国君臣都是瞎子,需要他赵武来给大家引路。
许国君臣确实是瞎子——按现代的意思表述,那就是:既得利益者总是不肯放弃特权。所以,许国虽然国内的生活水平逐步上升,百姓衷心拥护赵武这名许国的“引路者”,但许国国中的公族总看不清大势所趋,总要时不时出来跳腾一下,这种行为与其说是“自不量力”,不如说是“盲傻呆痴”。他们已经彻底的辨不清时代的发展方向了。
这次,晋国的大军全体南下,许国中只留下少量的军队守卫,有资格继承许国君位的公子咎——现任国君公子黄的弟弟,便找到许国“军司马(军事法庭大法官、军法裁判官)”孙辛,两人一起商议。公子咎表示:“晋国已经很虚弱了,去年要动用我们许国的军队保卫本土,才能避免入侵。但晋国对我们的压迫,越来越深重,我们许国的公子、公孙现在都靠边站了,再这样长期发展下去,要不了多少年,我们许国还是许国吗?我看,我们要成为赵氏的附属领地(附庸)了。
现在,晋国的大军全部出击了,赵武子也不在国内,不如我们发动一场驱逐行动,驱逐国相大人。而后,我们许国自己任命自己的国相,再去请求晋国的许可。晋国如果战胜楚国,我们可以谦卑向晋国国君请求,申诉我们遭受的屈辱——我们是君主,君权至上呀,晋国国君听到我们经常受到国相欺负,政令全部出于国相,一定会同情我们的。
这样,我们许国将能恢复君权,公子公孙们继续享受应有的贵族待遇,你也可以真正的单独领军,不用尊从赵氏军官的指挥棒转悠了。”
孙辛虽然是赵氏提拔起来的将领,但他终究是春秋人。生在在这个春秋大环境中,千百年来,脑海中形成的君权观念已经成了惯性思维。他默默思虑片刻,认同了公子咎的说法:“公子,我不知道晋国军队这次南下,能用多长时间取得胜利。但我亲自跟随赵武出战数次,知道赵武子的性格。赵氏是老牌断后者,这次武子不带一兵一卒南下,恐怕晋国已不需要一兵一卒断后了。
胜利属于晋国,这已经无可置疑。我不知道晋国取得胜利需要多久时间,我也不知道能否有时间私下运作,但,既然公子请求,我(公)孙辛愿意粉身碎骨,联络军中伙伴,扶持君上恢复权利……但愿我们还能有时间!”
孙辛立刻私下联络军中同胞,商讨驱逐赵氏军队,恢复许国君权……但他没想到,赵武在许国黎人(城郊户口人士)、野人(外省户口人士)、敝人(边疆人士)里的威望超出他的想象,他第一天的私下活动就被人告发,公子黄听到后,立刻招来自己的弟弟公子咎,斥责说:“我们许国过去在大国夹缝里求生存,好不容易搬迁到赵氏附近,能够睡几天安稳觉,百年了,我们许国渴求一个安稳觉,容易吗?
人要知道感恩,人不知感恩,今后有谁愿意帮助你——你以为我们今天的安稳觉是怎么来的?是由于你的努力吗?你想撇开赵氏单独掌权,你有这个能力吗?赵武子做许国相,我许国一天一个样,国力逐渐上升,百姓逐渐安居,我许国祭祀祖先,也可以让祖先享受楚茅(楚国出产的白色茅草,主要用于过滤酒液,使酒液清澈)、吴蒲(吴国出产的蒲草,用于焚香),齐丹(齐国出产的红色颜料,用于祭祀时在身上彩绘)……祖宗享受到这些,列祖列宗会反对给予他们这些享受的人吗?
你才吃了几天安稳饭,竟然想着驱逐赵武子——你忘了赵武子背后是谁?晋国即使再衰落,即使这次出战他们打不过楚国,他们战败了,但他们即使战败一百次,是我们许国可以挑战的吗?
你不知道吧……赵武子这几年正筹划着攻破中山国?中山国的国力比我们许国弱吗?那个万骑之国,曾使霸主文公(晋文公)头疼不已,不得不安抚寻求国境安定?但赵武子却想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把整个中山国连根拔起——时代变了,赵氏已经可以用自己家族的本身力量,攻破一个国家。你竟然想着驱逐这样一位绝顶猛人,你以为你是养由基吗?
哼哼,养由基当初面对赵武子,都不敢轻易拔剑,如果今日养由基复生,你以为他敢张弓吗?武子,那是‘天下第一’都不敢冒犯的人,你如果再不悔悟,我担心你吃不上明年的麦子。”
其实,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攻击其他国家,听起来很恐怖,但晋国早也有先例。“三郤”的祖先当中有一位元帅,因为身有残疾,出使齐国的时候遭到怠慢,故而决定发动家族报复,当他决定用家族报复的方式惩罚齐国的时候,当时的国君还不容许他出动全部家族力量,结果郤氏仅仅拿出了三分之二的“领主武装”,打的齐国人狼狈逃窜。
没办法,霸主国正卿,就是如此嚣张。
自此之后,那位“跛帅”郤克也奠定了一个春秋潜规则:晋国正卿出使,地位等同他国国君;谁敢冒犯,就是“牺牲(祭奠时的的祭品)”。
赵武打算发动“家族报复”攻击中山国,现在还是个绝密,许国国君脱口而出,公子咎难以置信:“晋国的力量都去打楚国了,赵氏哪还有力量顾虑我们许国?”
许国国君啐了他弟弟一口:“睁眼看看吧——我们许国前面是黄河,左右全是赵氏分封的武士,惹怒了晋国,惹怒了赵氏,我们许国人都要跳黄河了。
我们河对岸是齐国,那是晋国的盟友。万一事情失败,你往哪里逃?齐国会收容你吗?如今晋国的强大令人恐怖,齐国巴结晋国还来不及,你有什么特长,能让齐国敢冒触怒霸主的风险收容你……父亲当初只生了我们兄弟两个,我不能看着你走上绝路——来人,软禁公子咎,禁止他跟外界联络。”
许国国君强力处置了自己的弟弟,因为心中那一私亲情,他没有把这事宣扬出去,也没有处置相关人员。等到晋国大胜回国,许国国君亲往新田城祝贺,孙辛趁机放出了公子咎,两人召集家丁占据了许国国都,宣布公子咎自任执政,驱逐赵武。
可惜这两个人,有智商策划叛乱,却没有智商执行叛乱。他两刚刚宣布政变,还没有一顿饭的功夫,许国国都的仆人们打开大门,迎接赵氏武士入城……
于是,许国发动的叛乱成了一场闹剧、一场悲喜剧,一场荒诞剧……
许国公子咎、军司马孙辛,也算是重臣了。两人政变失败后,因为那时代的武士不愿意随意攻击贵族,加上叛乱者当中一位还是国君的弟弟,所以,赵氏武装进入许国后,并没有干涉这俩人的逃亡,在赵氏武士想来,这俩蠢材逃得越远越好,最好从人间消失,也好使赵氏家主不用背负“弑害”公子的罪名。在众人一致的视而不见下,叛乱的两人一根汗毛都没伤,完整的从许国国都逃脱……
但最让人可气的是,这俩个人逃了也就逃了,本来,一路之上无人想攻击他们,但他们因为身边奴仆逃散,没了伺候穿衣做饭的人,竟然挨不住饥饿与……与衣裳的不整洁,违背的贵族生活习惯,忍无可忍之下,这厮向甲氏巡警部队投降了。
甲氏的巡警部队属于国君,属于晋国少司寇府。这俩人原本想逃往晋国国都新田,向悼公哭诉,可半路上忍受不住生活品质降低,以至于……
甲氏巡警队慌忙向赵武汇报,这时,国君正在新田,忙于处理卿位升迁问题,赵武刚刚抵达甲氏的邯郸城。巡警队对于一位公子的投降不知所措,连忙去邯郸请示老首长、前任少司寇赵武……
许国国君听说自己弟弟投降,赶忙向赵武发出赦免请求,赵武无奈,只得匆匆结束太原盆地的播种,带领侍从慌张南下。
许国国君比赵武动作快,他赶到许国的时候赵武还有三天路程,许君亲自跑到监牢看望自己的兄弟,公子咎一见许国国君大哭:哀求:“哥哥救我。”
许国国君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公子咎身上:“我怎么会不救你呢?你我血脉相连,我怎能失去自己的弟弟。”
许国国君随即下令释放公子咎,却遭到大法官的抵制——当然,这位大法官是赵人,但他却没有从赵人的角度说话,他说:“法的精神在于它的标准是唯一的,从不因为外在的因素而改变。叛乱就是叛乱,‘有原因的叛乱’是叛乱;‘迫不得已的叛乱’也是叛乱;‘由君上兄弟发动的、迫不得已的、令人同情的、对百姓无危害的愚蠢叛乱’,依旧是叛乱。
君上强迫我释放叛乱者,那么,请君上先修改法律,让许国的法律容许‘有原因的叛乱’,容许‘由君上兄弟发动的叛乱’……如此,我才能‘依法’释放叛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