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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小领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国强民不富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国强民不富

扫视了一遍屋中表情各异的卿大夫们,赵武继续说:“秦后子刚才说过,秦国有了大丰收,而且预期五年之内,秦国也将持续丰收的景况。秦后子是什么人,这个人贪财是不假,但他的眼光确实犀利,智商确实不错,一位能够设计出蒲津黄河大桥的人,诸位可以想象一下他的智慧程度。他既然看出了秦国的农业状况,想必他的预测绝不会失误。

我们晋国现在不缺粮,我们不缺武器与武器。武士是什么——止(趾)戈为武,国家的基础建立在武力之上。没有粮,没有钱,没有物资,没有地盘,那么好吧,挥舞武士的武器,让我们向西掠夺吧,这个时候,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发动对外战争。”

赵武说完,不容别人辩解,起身退入后堂。他走之后,叔向哀叹:“国中贵人与武士从战争中获益无穷,庶民已经不堪忍受了,怎么还要战?”

退回后堂内的赵武低声喃喃:“原谅我吧——战争,也是一种国家社交手段,我与楚国签约,不是为了消除战争。身为执政,不断为国家寻找敌人,是我的责任。我必须不断寻找战争目标。”

仿佛是为叔向的话做注解,数日后,赵武返回新田城的途中,遇到了一队“军赋(为履行纳赋义务,而承担兵役的辅助兵)”。这队“赋”人情绪满高,他们一路走一路唱着歌,唱的正是那首《出车》。那些擦肩而过的、出战两年才回到家乡的晋国武士,听到家乡的歌声感同身受,他们立刻用歌声应答,附和着这群辅助兵们一起歌唱。

服役的人群中,有年轻的童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此时,春耕刚刚结束,田野中散发着麦苗的芬芳。赵武的车队已经接近了南城,而南城最著名的就是赵武的府邸,他的府邸是一座植物园,赵武南征北战多少年,四处搜集的花木栽遍了植物园的各个角落,以至于整个晋国的南郊,在春风的吹拂下,飘荡着难以言喻的香气。

晋国被人称为“表里山河”,这片土地是由一个个盆地组成的,盆地中央,大河灌流其中,春天里,积雪融化的雪水汇入大河,令河水奔流不息,满耳都是涛涛声。

这涛涛声奔涌的不止是河水,“表里山河”的地平线尽处,是苍翠的群山,雨水充足的河谷里,土地几乎没有黄色,连三两天不被人走过的道路两边,都泛着苍绿的青苔,极目望去,“后土”一片说不尽的绿,“皇天”是清澈的蓝,偶尔几朵白云飘过,映衬着青天格外的蓝。

侧耳倾听,林涛声,田野里麦苗的沙沙声,远处江水的奔流声,声声入耳。天空中偶尔传来鹤鸣,以及归来的燕子叫声,在这一片如史诗般的乐章中,服役的百姓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踏的踩动着地面。

面前一片诗情画意,但赵武心里却不高兴,因为队伍当中几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格外触目惊心,他跳下了战车,拉住其中一位头发最苍白的老者,询问:“子,你今年多大了?”

“子”是春秋时的一种尊称。

蓝天白云之下,苍绿的大地之上,那颗白色的头颅,丘壑纵横的脸庞,令人想哭。

老者睁着迷离的双眼,回答:“我是个小人(没文化的劳力者),也不知道怎么算年数。只知道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一,那天正好是甲子日,到现在,我已经过了445个甲子日。从最后一个甲子日,到现在又过了一个甲子的三分之一了。”

春秋时代采用天干地支纪年法,老者说的这番话就是民间通行的纪年法,赵武听得很茫然,他转头询问随行的大臣:“你们知道老者多大年龄了吗?”

按照周礼,凡国家劳役,国人(城市自由民,或称市民)身高七尺以上,年纪六十以下,野人(乡下人)身高六尺以上,年纪六十五以下,才在服役范围。超过这个范围强求其服役,就算是主管官员的失职了。

左右官员也很茫然,叔向赶紧回答:“这没关系,元帅可以先下命令,让这队役夫暂时停止进发,等执政府计算出年龄来,再行确认老者是否合适赋役(服役)。”

赵武二话不说,摘下随身的玉佩递给叔向,吩咐说:“你去下令。”

赵武的执政府能人很多,这么多年来赵城学宫推广高等教育,不是白费的,不一会儿,官员们计算出老者的年龄,答案立刻揭晓。贤人(智者)梁丙掰着指头计算一番后,说:“老者生年,就是鲁国的叔仲惠伯与郤成子(郤克)在承匡会见的那年(前616年)。那一年,鲁国的叔孙庄叔在(咸)战胜狄人,俘虏了三个狄人头目:侨如、及虺和豹,后来就给他的三个儿子起了这三样的名字……如果老者的记忆没有错的话,那么他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十三年了。”

获得消息的齐国太史令籍赵和大法官士瑕(士文伯)闻讯也赶到了执政府,他们神情严肃。

计算起来,老人已经活了26660天。

赵武悚然而惊:“是我不好,在大旱之年,我发动对外战争,光顾着对外掠夺,却不知道国中百姓已经困窘的到了这种程度,这是我的过错啊。”

在晋国发动南征的同时,替国君修建庞大宫殿的宫城并没有停止。而这群老弱不是南下作战的,因为他们已经超出了辅助兵的极限,所以大司马府魏舒没有同意派这群人上战场——他们是替国君修建宫殿的。

此刻,赵武心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没错,赵武说的完全正确,当国内矛盾激化,财源枯竭、粮食不足、劳力不足的时候,对外发动战争,进行掠夺,确实是转移国内矛盾,壮大自己的最佳途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

方法正确,但不一定结果正确。

赵武采用了正确的方法应对国内困难,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采用的赤字经济,以及不断发动的对外战争,确实让国库充足了,让百姓获得意料之外的收入,以及源源不断的货币量,并使得百姓暂时不为生存而发愁,然而,在为生存而挣扎的过程中,每一个百姓肩上的负担都沉重的难以想象。

这或许就是真实的历史上,赵武最终同意与楚国举行第二次弭兵大会,不得不休战的原因。

连年的战争,虽然使晋国在千年大旱中咬牙挺了过来,但晋国的国力已经榨干了,连老人和孩子都已经动员起来,虽然晋国这个军国主义国家,老人与孩子参加动员,并不觉得是一种苦难,但身为执政,连老人与孩子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这样的政绩,怎敢用来夸耀?

赵武起身,严厉的问:“绛城城守是何人?”

那位老人来自绛城,绛城城守竟然允许,或者是强迫这样的老人服役,无论如何是有亏职守的。

叔向也觉得很丢脸,赵武不在国内时候,国内政务是由他负责的,发生这种状况,也是他的责任。叔向为此避席,侧着身子拱手道歉,恭敬的回答:“老师,绛城城守也是老师的弟子,他出身赵城学宫。”

赵武再问:“绛城城守何在?”

按照春秋规则,当地城守要负责带领本城的役夫向司马府报到,经司马府清点之后,这群役夫交接给司马府,城守才算完成召集任务。如今役夫既然才出城,那么绛城城守必然还在城中。

过了一会儿,前去召唤的使者带着司马魏舒匆匆赶来,魏舒还带来了绛城城守,这人一见赵武,立刻跪倒在地,口称老师,解释说:“老师,十四万俘虏回国,光是看守的人员,已经动用了全部的城卫军,如今我晋国两军南下,国中城卫军都去看管俘虏,君上的宫殿一刻不能停顿,南下的军队输送物资片刻不能怠慢,我绛城经过五次征召,城中已经没有青年可用,唯有征召到老人与孩子。

老师在赵城学宫曾说:仁者爱人。不是我不爱惜百姓,实在是城中青壮不够,征召过于频繁,以至于我没有完成赋税的人员……”

绛城城守的话嘎然而止。

赵武听出了他话的意思。

这群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役夫出现在新田城城郊,不是绛城城守一个人的责任,司马府将这群役夫检点通过,也有失察的责任。而司马府为什么连老人和孩子都征召了,这又要追究到执政府的责任。至于执政府为什么连续发出五次征召令,以至于动员到了老人和孩子——赵武难辞其咎。

赵武跺着脚,追悔莫及的说:“古人说‘过犹不及’,我的方法正确,但采取的手段过于激进了。”

诸位卿大夫默然不语。

赵武转身,向那位白发苍苍的役夫郑重道歉:“是我无能啊,我担任国君的执政,让国家多有忧患,以至于不得起用您,让您曲在民间这么久,都是我的罪过啊,请允许我为自己的无能向您道歉!”

老人莫名所以,诸大臣也摸不着头脑,赵武回身追问叔向:“作为一个农夫,谁能清楚的记得自己度过了哪个甲子?”

叔向恍然大悟:“这样的人啊,非得十分清楚农时,才能做到清晰的记录每个甲子。”

赵武跺脚,懊恼的说:“天下大旱,我晋国田野干枯,草木凋零,在这个时候,我光顾了对外掠夺,却忘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晋国称霸这么多年,国中自然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比如这个老者,度过了七十三个岁月,清楚的记得每一个甲子,而我们的农业正在遭遇千年难遇的旱灾,你我却忘了利用这些老者七十三年的经验,使百姓摆脱干旱的困扰,这是你我的罪过啊。”

叔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起身,跟在赵武身后向老者郑重鞠躬:“现在春耕刚过,我晋国正缺少像长者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来指导农夫抗旱,叔向才能不够,愿意以您老为师,请教导我应付农时的经验。”

赵武再度转身,面朝晋国太史令籍赵、大法官士瑕,大司马、上军佐魏舒,郑重其事的说:“这位老者不应该是叔向一人的老师,他应该是我整个晋国的老师,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当中,魏舒官位最高,国内六大正卿当中也只剩他了,他上前接过赵武的话茬,回答说:“愿拜请这位老者为绛城佐(副县长)。”

老者推辞:年老难以胜任。

魏舒建议:“老者超期服役,自然对此种处境感同身受,不如让他为国君负责监督劳役免除的甄别工作,并担任绛县的县师(掌官农田管理)。”

不等老者回答,士瑕接着补充:“罢黜原来的绛县舆尉。”

舆尉主持本县劳役征发,让这个老人服役,是舆尉的失职。

大法官士瑕开口了,那就是法律,老者不敢抗辩,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当时,列国的使者都赶来了新田,鲁国使者回国后向执政季武子汇报了此事,季武子感叹:“晋国还是轻慢不得啊!有赵武担任执政,有士瑕做他助手,籍赵、梁丙提供咨询,有叔向、女齐担任国君的师保。晋国朝堂有这么多的君子,怎么可以轻慢它?只有勉力事奉它才是啊!”

鲁国人是春秋的小报记者,他们知道了,这段经过自然就记载到了历史当中……

列国使者赶来新田城,一方面是因为赵武回国了,列国使者想探听一下晋国最新的动态,以及对战争的打算,因为这时间刚好是春耕结束,不是年底“听成”的季节,所以他们打的旗号是吊唁——吊唁那位许配给赵武次子赵午,但还没有成婚就病逝的齐国公主杞姜。

各国假意吊唁的使者都聚集在赵武府上,赵武回到自己府中,先是接待了虚情假意的列国使者,等他敷衍完这一外交重任,转入自家后花园,各国使者逐渐散去,有门路的各找相熟的晋国大臣私聊,没门路的则回到馆舍,蒙头睡觉。

郑国这次派来的使臣是副相游吉。

游吉本名姜虿,其父亲是郑国正卿子硚,子硚的先祖公子旗,原是齐国国君齐惠公姜元的子裔,后来出逃在郑国为相。姜旗有两个儿子:长子公孙虿,次子公孙楚。因子硚是姜桓公的裔孙,因此郑成公赐其为公孙氏。周简王姬夷七年(郑简公姬嘉七年,公元前558年),公孙虿被郑简公晋封为大司马,公孙虿在郑国与晋国联合伐秦国的“迁延之役”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公孙虿生有二子:长子公孙皈,字子明;次子公孙吉,字世叔。因封地为游,故名游吉——他是福建莆田游氏的始祖。

游吉出了赵府之后,晋国的大夫梁丙、张趯(ti)慕名来访。晋国智者梁丙苦笑的说:“幸会,幸会!堂堂的郑国副相竟为敝国执政次子的一个姬妾送葬,不是太甚了吗?”

郑臣游吉答道:“是啊,这种风气何时能够了啊。昔日文公、襄公之时,这些事务是从来不麻烦诸侯的。并且规定,让诸侯三年来聘娶,五年来朝;有事而会,如有不协则盟。只有君主、夫人去世,各国大夫才去吊唁,如今,元帅的一个未婚儿媳死了,就劳师动众的。真是不胜其烦啊!我想少姜有宠而死,齐国必然再送女子过来的。到时候,恐怕我还要来道贺的。”

晋臣张趯苦笑的说道:“你说的很对。岂不闻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寒热交替,周而复始。这样下去,晋国将尽失人心,将失去诸侯的拥戴,到那时晋国就会彻底衰败了。”

这时士瑕(士文伯)也走了进来,对着游吉行礼道:“君上设宴,文伯我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恭请子大叔前去赴宴。”

张趯问道:“何事设宴?”

“好像是与齐国的大夫晏婴商议,晋齐之间诸卿通婚的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游吉对着张趯相视一笑,两者笑容里满含着苦涩。

晋平公现在很得意。

说实话,自从他登位以来,花在国政上的时间,不如他花在姬妾身上的时间的百分之一。然而,现在计算一下他的政绩,连他父亲都感到很无奈。

楚国是超级大国,与晋国在这个世界上是两极。打从周王国建立以来,楚国一直桀骜不顺,甚至傲慢的派人询问周王室的九鼎大小——要知道。对于楚人的心思,那位首创“三思而后行”的鲁国前任执政季文子曾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思是说:楚国与我炎黄不是同族,他们亡我炎黄的心思不会平息……

“问鼎”是什么意思,鼎在古代既是吃饭的家伙,也是祭器,是王与上天沟通的神圣祭器。严格的说起来,中国的社会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王”就是神灵降临在地上的代言人(天之子),他既是世俗的领袖,也是宗教的领袖——掌管解释天意,而与神灵沟通的祭祀礼器就是九只鼎。

春秋时代的文化是整个中原文明文化的魂魄,周王室这种政教合一的政权体系也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一直到现代,领导都是庶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一样的存在,任何对领导的冒犯都是大逆不道,都是违反宗教精神的……

而楚王询问最高领袖手中,用于沟通神灵的祭祀物品……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