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芳好笑,“你见到真容了?”
“大人不是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吗?”
小竹夸张地惊叹,“那位的骨相,就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美人呐!”
容凤笙吃了一个闭门羹后,便自顾自地在大菩提寺中闲逛起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处处是她熟悉之景,又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似乎,是树木更繁盛了一些,花草更鲜艳了些,阳光更温和了些。许多的善男信女,在其中往来穿梭。
寺院风水,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如此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寺庙里有几座玲珑塔,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
空中悠然传来叮当声响,此为大音希声,奥妙无限,听在耳中,足以令人忘却人世间的一切苦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牵引,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香火缭绕的大殿,有重兵在前面把守。容凤笙反应过来时,心里重重一沉。
这里,是放置哀帝棺椁之处。
宽广威严的正殿静肃无声,袅袅的烟柱升起,缘着铜鹤的长喙蜿蜒,飘向高远黑暗的殿顶。
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俯看微尘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远。
她远远地望着,在金佛的脚底,摆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繁衣就躺在里面,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亲人。
脚步像是灌了铅,迈不出步子。
忽地雷声大作,亮光划过眼底,映出无限的战栗。不久之后恐有一场大雨,席卷过这片天地。
雷声轰轰,像是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像是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
她不知为何,感到了深深的惶恐,直从脚底冲向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栗。
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匆匆转身,却是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站立不稳,便往后轻倒,那人抬臂要扶,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
“对不住。”容凤笙弯下身去,乌发如瀑泄落,素手捡起那顶幂篱,侧过身,重新戴在头顶,仔细地整理着。
顾泽芳眯起眼。
小竹曾说,今日早晨,来寻他的正是一位女子,戴着幂篱看不清容貌。
淡淡的旃檀香气,从她身上飘来,来寺里礼佛之人,身上多少都会浸染这样的香气,只是她的,要格外清幽得多,又似乎是在哪里闻到过。
顾泽芳皱紧浓眉。
忽然意识到,不该这样盯着陌生女子看,他连忙也侧了侧身,淡淡道,
“是在下失礼了。”
顾泽芳垂眸,却忽地发现,自己的前襟有些湿润。
不禁有些愕然住了。
脑海中响起,方才那女子略带鼻音的三个字。
分明是情绪失控的表现。
方才,她那隐隐透过白纱的双眼,似乎能够向他传递出某种情绪。一种刻骨的悲伤,好像失去了一切那般。像是游丝般脆弱,没有人可以抓到手里。
顾泽芳本身,是一个情绪极为稳定的人,一时间被这样巨大的情感所冲击,竟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瞧着是要落雨了,这位施主未带侍从,想来,也是没有雨具的罢?”
一旁的僧人开了口。
他原本是带顾泽芳去归还佛经的,谁知路上便撞见了这位女香客,站在宝仪金殿外,驻足徘徊了许久,眼下瞧着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
见她擦身要走,而檐外,雨滴已经砸了下来,不免好心提醒道。
“我们正好有多的伞具。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用在下的伞吧。”顾泽芳的声线有些冷淡,顿了顿,道,“在下与小师父共用一把就好。”
骨节分明的手递出了一把油纸伞,是很素净的青色,便是伞柄都是竹子磨制,分外细腻光滑,上面人工痕迹很重,镌刻着一个清瘦的顾字。
面前的女子,微微有些怔,好久才抬起袖子,从中伸出一只素净的腕,竟是比她身上的裙裾,还要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抵是如此,顾泽芳瞧了一眼,别开了视线。
她将伞抱在怀中,幂篱的白纱笼下,看不清神色。
“等等。”
“虽然,不知姑娘遭遇了什么……但还请,凡事宽心。”
顾泽芳声音清冷。
他想起女子那股悲伤姿态,心下微微不忍,想了想,还是逾越礼制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绢,予她拭泪。
男子的掌心处,赫然躺着一席白绢,竟然就是之前,她在藏经阁遗失的那条。
容凤笙微惊,好久没有接,直到顾泽芳轻咳一声,她方才伸手,将那白绢攥在掌心。
她低低一福,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没有那么低哑,“多谢公子。”
这声音……他刚刚觉得熟悉,斯人已去。
但见一处雪白的裙角,如同云彩一般散去,转入拐角没了踪影。
空余下,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气。
*
容凤笙将今日早晨,被顾泽芳拒之门外的事情,都说与了顾仙菱。
那位大人清高的很,她又不能现出真容,只怕被顾泽芳避如蛇蝎。
看样子,他是轻易不会与她私底下见面的。
虽然方才金殿外的那一面,算是意外收获,可当时还有外人在,更遑论,她陷入那样糟糕的情绪,哪里还能与顾泽芳说正事。
顾仙菱双眼微微黯然,却道无事。
容凤笙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擅长的乐器。”
“我听他的书童说,顾大人今晚亥时,会有空暇,我可以再去寻他一次,引他来见你。”
顾仙菱摇头道,“会不会太晚了,此事如果让……谢絮知道,你的性命堪忧。阿姊,你不要冒险。”
“我不想你为我冒险。”
容凤笙想了想,道,“你就当我是为了念衣,你开心了释怀了,念衣才能健康平安,不是吗?”
顾仙菱哑然。
容凤笙叹了口气,轻声道,“仙菱,你离开后,若是遇上了良人,不必顾忌,给念衣找个父亲吧,”
她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实在是辛苦,正如你不愿看我冒险,我亦是不愿,看你受苦受累的。你做皇后的时候,我们容家没有好好待你,是我们亏欠了你。”
她起身,将包袱里面的所有金银细软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交到了顾仙菱的手上。
在启程去往大菩提寺之前,她就让迢迢收拾了这些金银首饰。迢迢一边抹泪,一边告别,以为她就要这么走了,离开这里,去往云寰。
惹得容凤笙啼笑皆非,捏着她的圆脸,安慰了好久,保证自己还会回来的,就算要走,也会带着她家迢迢的呀。
迢迢这才擦干眼泪,催着她赶紧出发。
*
亥时三刻。
顾泽芳放下书卷。
他适才刚刚沐浴过,屋子里全是清香,乌浓的发披散在肩侧,更加衬得那张脸庞清俊冷峻。
他支起了窗子,长身玉立,看着窗外,浓夜如墨,万籁俱寂,时而有风卷过男子那双沉寂的双眼。
也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石阶上,一声声滴落到天明。
想来是要这样等待着的了,以往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凄清孤寂,总觉得,这是对心的试炼。
只是今日,却无端生出了一些寂寥凄然,微微抱住双臂,感到有些冷了。
想是今日撞见的那女客,被她身上那股浓重的情感,所感染了吧。
他拢住衣衫,轻叹了口气。
第33章 033  二合一
033
也不知她是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那样伤感。
思及此,顾泽芳难免联系到自身。
顾家子弟众多,女孩却少。
他是家中最长, 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一个顾仙菱一个顾仙韵,都小他许多岁。
顾仙菱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
顾家家主沉迷寻仙问道,顾泽芳年少掌家, 他妹妹顾仙菱几乎都是顾泽芳在操心,便连及笄礼,终身大事, 顾泽芳也都为之细细地筹划。
可谁知道, 顾仙菱偏偏就选择了那样的一条路。
想起与妹妹的最后一面,顾泽芳便满心惆怅。
他们当时争执的那么凶,他第一次同她说了重话,道若是她进宫,以后都不要来见他,就当没有他这个兄长。
谁知顾仙菱执迷不悟,顾泽芳一气之下, 便自请到寺里修撰国史。
后来顾皇后思念兄长, 多次递帖让他入宫,他也拒而不见。
最后……便是听闻皇后死讯。
他连训斥一两句, 都会感到心中难受的妹妹, 就这么死在了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顾泽芳越想,心中就越是难受,神色间笼罩下一层深深的阴翳。
同时,对温仪公主四个字, 愈发感到怨恨。
他当然知道传闻多有不实。
可人总要为自己的情绪寻求一个发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