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京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容凤笙心肝震颤,惊栗不已。
“顾大人不觉得这句话,是在自打嘴巴吗?”
他摊手道,“是你说的,对我母妃茶饭不思,为她神魂颠倒啊。不知这些话传到我父皇那里,会做何感想啊,大人你,可是我父皇最信任的臣子,他不惜放下身段,也要请你回朝。
若是知道私底下,竟然是这般不端不正……如此看来,大人那所谓的清正君子之名,倒让孤十分存疑了。”
顾泽芳思及方才自己的举动,高大的身影重重一晃,几乎要站不稳步子,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声音愈发嘶哑低沉,“……臣自知失言,给夫人赔罪了。”
对着容凤笙,他长长一揖,几乎揖到了地上,挺直的脊背弧度紧绷,发丝垂落脸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男子的额头上微微地沁出了汗水,这位顾泽芳看起来冷峻不可高攀,其实是个面皮极薄的,他分明在强忍着心里的情绪,但微颤的身子,依旧泄露了他深藏的窘迫懊悔难堪。
容凤笙轻轻叹息。方才不过是握了一下她的手臂,便脸红的像是什么似的,这样的人……
偏偏谢玉京还不肯放过。
他愈是愧疚难当,做出这样的姿态,谢玉京的语气,便愈是尖酸刻薄,
“就这样?看来顾大人的君子端方,也不过如此嘛!”
他忽地回身,从无巳腰间拔了一把剑,铿的一声,扔到顾泽芳的脚下。
“捡起来。”
看着脚边这柄利剑,顾泽芳的脸色骤变。
这是要他自刎谢罪吗?
顾泽芳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脸色刹那雪白。
谢玉京扬起下巴,笑道,“素来听闻顾家家风极严,不知顾大人今日,可否让孤开开眼界?”
他轻柔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蛊惑般地,“只要顾大人肯付出一点代价,今夜之事,孤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容凤笙头皮发麻,也许,这就是谢玉京的可怕之处,他难以体会正常人的情感,更不受世俗礼教的束缚。
他善于操纵人心,一眼就能看出对手的弱点。
而且他善于对他人的弱点加以利用,不会产生半点的愧疚之心。
之前他用自己的血诱惑她亦是如此。
就像无懈可击的审判者,若是与他为敌,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冒犯宫妃本是大不敬之罪,但孤念着你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便只要你一只手,如何?”
他笑得清绝,循循善诱的口吻,“只要顾大人废掉这只手,孤便不将你今日所为告知给父皇。顾家,亦是可以保得周全。”
顾泽芳唇抿得死紧,
容凤笙瞳孔骤缩,见他当真是捡起了那剑,他抽开剑刃,薄薄地利刃抵在了腕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划破那层皮肉,流出血来!
谢玉京唇角的笑意更深
难道他真的要照做?!
容凤笙不敢置信,她微微上前一步。
却被一只冰凉的剑鞘,抵住了小腹。
谢玉京指如玉雕,轻松地按在癯仙剑剔透的剑柄上,冲她莞尔一笑,“母妃若是要上前,只怕顾大人断的,可就不止这一只手了。”
虽然在笑,眼中却寒冷至极,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
他在威胁她!
可这方法,却是奏效了。
容凤笙深知他不是在说笑而已,他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可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如果碰她一下就要被砍断手腕,那他谢玉京……怕是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皮了。
他明明自己,就已越雷池多次,却用这样的规范,去约束这个视君子清名为性命的男子。
她清楚知道,他是在泄愤!
见鲜血从顾泽芳的手腕上渗出,容凤笙咬牙,抖着手指,却是将身前的剑鞘推开。
少年一顿,就要伸手去揪她的袖子,
容凤笙却柔声道,“太子殿下。请容我与顾大人说两句话,好么。”
谢玉京轻轻吸了口气,他的手轻轻垂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算是默认了。
“顾大人,”她终于出声。
“顾大人可是怨恨我,害死了你的妹妹,顾皇后?”
顾泽芳漠然抬眼。
“大人何不想想那平安符,我是怎么得来的?”
容凤笙拨开他手里的剑,叹息道,“那确实是顾皇后托我,转交给大人的,令妹的刺绣技艺,想必大人不会看不出来”
“平安符?”凉凉的嗓音响起,谢玉京挑了下眉,
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菱儿……”
顾泽芳却是有些失神,望着她的双眼,呢喃道,“果真不是你害死的?”
“大人放心,顾皇后还活着,至于在何处,不便透露。”
顾忌着身后的谢玉京,容凤笙没有说出口。
“她可留下什么话给我?”
顾泽芳一震,他猛地想起了那个自称是容凤笙妹妹的女子。那眼神还有身形,都与顾仙菱是一模一样的。他当时怎么就没有认出呢?!
顾泽芳那双时常含着冷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满是炽热,紧锁着她的面容。
“菱儿在哪里?告诉我,我去带她回家。”
顾家绝对不会让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
“大人!”容凤笙低声道,“顾皇后身在一个安全无虞的地方,大人但请宽心,不必再贸然搅扰,反倒给彼此徒添烦恼了。反正,顾家亦是不会再度接纳她的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在这世上某一处,不就好了么?”
她轻柔的嗓音吹拂过来,“在那样的动.乱之中,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如何能够奢求重聚?顾皇后托我给大人带一句话,还请大人仔细听听。”
“人与人,正如天边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是,即便是至亲,亦是如此。”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顾泽芳微微闭眼,掩盖去眸中那抹悲意。再张开时,又变得冷峻清幽。
“那,你对我说的话?那夜你说,他人爱莫能助,唯有自渡,可都是你的真心话?”
容凤笙低低一叹,“都是真的。”
谢玉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形容了,仿佛能够滴出墨来,他的眸光像是冰针一般在容凤笙的背影上滚动。
容凤笙脊背微微发麻,却是淡定道,
“我是真心想劝大人离开这里,为大成效力。”
为什么?顾泽芳有些迷茫,
难道她就不恨这些夺走她至亲性命,夺走她家国还要霸占于她的反贼吗?
容凤笙的眸子微微暗了下去。
“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新旧更替,本来就是常态。我相信,会有人做的,比我弟弟更好。”
她说的,难道是谢玉京?
顾泽芳心下微微一凛。
谢玉京却是一声低笑。
容凤笙耳朵发热,却不搭理他,只盯着顾泽芳,一股脑地将心里话都说出来,
“那夜对大人所言,并非是戏耍之语,而是字字肺腑。凤笙心里尊重大人,亦是万分仰慕大人才学。隐瞒身份,没有向大人说出实情,是凤笙考虑不周。若是凤笙有了任何让大人误会的举动,都是凤笙的不是,”
“凤笙在此,为大人赔个不是。”
她略略福身,礼数周到。
不是玩弄,但也没有半点的他意,顾泽芳心里竟是凭空地涌出了一些失落。
“你不必赔罪,方才确切说来,是顾某冒犯了夫人。”
“要赔罪,也应当是顾某。”
他手腕上还微微渗出鲜血,却是又一次对她作揖,十分的真心诚意。
没想到,就这么与此人解开了疙瘩,容凤笙双眸明亮,唇角含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其实,我是以白身重回的宫中,陛下尚未册封。顾大人但可不必如此自责,人人都有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我可以理解大人。
我想,陛下亦不会怪罪于大人的。”
她觉得,顾泽芳应当是太过气愤了,是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他从前对自己有所成见,现在误会解开,一切便皆大欢喜了。
顾泽芳这样的人,很快就会收拾好自己的心事的。
男子沉默了许久,“只是,顾某总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是熟悉。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般。”
低沉轻缓的声音响起,流失般动听,亦是带着几分干净的禅意,“夫人我们,是不是见过?”
话音一落,便被人打断。
“够了。”
谢玉京再也听不下去,他倚着墙根站着,修长的身躯宛如一株孤松,此刻缓缓地直起,漆黑的眼眸瞟向顾泽芳,不带一点温度。
“顾大人这是,迫不及待表露自己的心意了?”
“只怕,轮不到大人——”
“不曾见过!”
听他越说越离谱,容凤笙立刻抢白道。
接触到顾泽芳黯然的眼神,她咬了咬牙,命令自己狠下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