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一章送到)
上好的两湖湘妃竹编成的竹帘微微动了一下,里面似乎发出一声轻叹,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广生,老夫记得,上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条黄土道吧?”
那车夫宛如岩石一般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木讷的动了一下嘴唇:“回老爷的话,三个月前,您以部堂奉皇命去济南调查山东布政使司三府贪腐大案,回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
竹帘后面,似乎有两道疲惫而深邃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电一般,看了两眼正在行过的这道路。
这条道路宽约两丈,是用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铺成的,看得出来,建设者很用心,石板非常平整,相接的也很紧密,整条路上,几乎看不到起伏崎岖。而在道路的两边边缘,则是各自往地里头钉进去一排两尺来深,一尺厚度的厚重石板,牢牢的将所有的石板挤在一起。在道路的两边,则有一小堆一小堆的人正在忙碌着,他们在地上挖了坑,然后把小树苗放进去,仔细的浇水。
可以想见,再过十年,这里便是一幅绿荫夹道的景象,走在树下的行人客旅,也可以在炎炎夏日享受一抹阴凉。
这等路面,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别说是这个京郊镇子,就算是两京之中,也是少见。
苍老的声音接着道:“这等路面,有多长?”
“咱们刚才已经走过去了大约一里,从这儿往京南钞关,还有一里,过了钞关,进了镇子,往南最长也不过是一里。也不过三里之数而已。”车夫眼角似乎抽了抽,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人曾经口出狂言,有生之年,要把这条路修到正阳门外。”
“嗯?”那苍老的声音似乎一怔,沉默了片刻,然后便是一声轻笑:“年轻人,有魄力,有朝气,有冲劲儿啊!”
车夫紧抿着唇,只是不说话。
似乎又是轻叹一声,苍老的声音自顾自的说道:“这位小友,倒是一位真正肯做事的啊!文采无双,名动京师倒也罢了,那毕竟只是嘴上的功夫,谁不会说?可是多少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的,真正做起实事儿来,却是一塌糊涂。有的有心无力,有的连心都没有。当初戴章浦上书请立京南钞关,把这个差事派给他,老夫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敛财的手段而已。却没想到,这京南钞关,当真是造福一方!”
“天下钞关几十,无不是沸沸扬扬,骂声于野,唯独这京南钞关一处,人人称赞。那些商贾被收了税,反而是给他说好话,诚哉怪也!”苍老的声音苦叹一声:“有手腕、有心计、有靠山,有本事,这等年轻人,堪称是俊杰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车夫沉默半响,忽然开口道:“老爷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的口吻,浑不似下人和老爷之间的对话语气,反而是有一些平辈论交的平等意思。
那苍老的声音也不以为杵,淡淡道:“雏凤清于老凤声,世间事大抵如此。这一次因为那个逆子的原因,先是有老夫一时间昏了头脑,草草上书弹劾戴章浦,被他起了警惕心。然后又有京南钞关事发,私自走私军械,被戴章浦抓到机会,一击必杀!现在想来,近三个月之事历历在目,一桩桩竟然都和这个年轻人有关,老夫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员,贬斥边陲,此去生死不知,竟然是被他一手逼到这个境地。”
那车夫淡然道:“老爷可是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苍老的声音淡然中带着一股凛然杀气,嘿了一声:“万事循环,报应不爽,老夫早就看开了。不过是区区贬斥而已,又不是杀头抄家夷族的大嘴,有什么打紧?二十年前老夫不过是区区七品巡按,就敢当场斩杀正三品大员四个!都已经到了这把岁数儿了,已经是了然无牵挂,还怕什么?”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京南钞关。
这条路上绝大部分的车队都是商队,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是过往的行旅,这些行旅身上没什么油水儿,也不是镇子上重点的消费对象,所以都是能直接去钞关前面插队过去的。
那些兵丁们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这架势,并未惊诧,致仕回乡的京官儿都是这般做派。听说里面是一位调任地方的老大人,本着不招惹是非的原则,检查的兵丁甚至都没有掀开帘子看,只是数了数队伍的人数,象征性的收了一两银子的费用之后,便是放行。
马车过了钞关,行走在大街上。
竹帘一掀,露出了一张清瘦的老人,若是有熟悉朝廷大员的人在的话,一定会认出来,这个老人,正是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因为贪腐而被免去刑部侍郎的职位,贬斥出京的原刑部右侍郎,现任的临安知府孙言之!
孙言之很仔细的打量着这个镇子。
他对这里还有几分印象,三个月前从济南府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大略的看了几眼,只有一个感觉,破败、荒凉,穷困!
而现在这个镇子,却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不少临街的店面看得出来都是最近装修过的,还很新,显然是最近才发展起来的。大街上不复往日的荒凉,人来车往,热闹非凡,无数的客人进出各家店面。走在大街上的镇民,也是笑容满面,孙言之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愉。
孙言之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轻轻呻吟道:“多么繁华的景象啊!这便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么?老夫败在你这样出色的后生小子手里,倒是也不冤枉啊!所以,老夫此时才更有杀你的理由,更有要把你彻底弄得身败名裂的理由!”
“我儿被辱之耻,老夫贬官之恨,我孙言之,定然十倍奉还!只不过这一次,我是不会手下留情了!嘿,我若是你,便要在路上埋伏杀手,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不知道么?”
竹帘重新被放下,车夫晃荡着马鞭,护卫们警戒的四处看着,马车缓缓地行出了镇子。
似乎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