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虎哥那一群人,已经深入密林,来到了一处林间空地。
他们举止却有些怪异,这会儿正一棵树一棵树的寻找着,却不像是寻找猎物。找了好一会儿,一个汉子叫道:“找到了,是在这儿!”
众人都围过去,便看到这棵树的树皮被剥掉,上面露出了一个图案,仿佛是一簇火苗一般。
虎哥仔细端详了一番,道:“没错儿,就是这儿,咱们等着吧,就通知了是今儿个,也不知道多咱才能来。”
他摆摆手,众人便都藏匿起来,他们显然是精通此道的好手,选择的位置都是很刁钻,把身子往长草丛中一埋,屏住了呼吸,便是有人从旁边路过,也是决计发现不了其中的踪迹。
森林中,重新恢复了平静。
贱户们的行踪并没有深入此地,自然不会接近这里,不远处是松花江的一处支流,不算宽,水流却不小,哗哗哗的水声让些微动静也被人的耳朵放过。
足足有半个时辰过去。
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动静儿,似乎是什么重物淌水声,然后就是非常沉重滞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之后,两个人显露出行迹来。两个汉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面向颇为相似,理当是父子,俩人都是肤色黝黑,身上穿着短打,身上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儿便是离得远远的也闻得见。这两个显然是松花江上常年打渔的渔民。
那年纪大些的汉子走到那棵做了标记的大树下,锐利的眼神儿四下扫了一圈儿,淡淡道:“淮西彭家的人可是到了么?怎么躲躲藏藏的,见了老兄弟,也不知道出来一见?”
他说完之后,周围却是寂寂无声,只有风吹树响。
那年轻人眼中闪过一道怒火,冷哼一声,正想说话,被他父亲拦住了,他父亲微微一笑,却是点了点头:“不错,这么些年过去了,却依旧是警觉的很。”
他清了清嗓子,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在下白莲教北宗关外徐家徐鸿儒,彭家兄弟,总能出来相见了吧?”
这时候,草叶子才一番刷刷作响,虎哥几个人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都是严肃,虎哥走到徐鸿儒正面,抱拳行礼,沉声道:“白莲教南宗淮西彭家彭山虎,见过大师兄!”
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是齐刷刷的喊道:“见过大师兄!”
徐鸿儒还未说话,那年轻人便是冷哼一声:“都被打成贱民了,规矩倒还不小!”
“你!”彭山虎带来的人齐齐面现怒容,彭山虎眼中闪过一道杀气,淡淡道:“徐老哥,兄弟刚到这儿就收到你的讯息,急急过来相见,就是这般,为了折辱兄弟一番么?我们虽然被那朱家狗贼打为贱民,这根脊梁骨,却还没断!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传承,也始终未绝。话说回来,三十年前,你老哥不也是湖南荆州府的贱民么?不过是早早迁到这关外,才摆脱了奴藉,兄弟说的有错儿?”
“你……”那年轻人还想再说,脸上便是挨了一个脆的,他半边儿脸都肿了起来,上面浮现出五道指印,这一巴掌显然是劲儿极大,他脑袋被打的一歪,一口血唾沫连着两颗牙齿便是掉了出来。
“爹!”年轻人捂着脸,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父亲,没想到一项极为宠爱自己的父亲竟然为了几个外人打自己。
徐鸿儒面无表情,一指彭山虎,道:“徐正,这是淮西彭家的家主,彭家和咱们徐家,都是白莲教大宗,抡起辈分来,这是你叔叔,骂你叔叔,放在以前,割了你的舌头!去,给你彭叔叔磕头赔礼。”
“爹!?”徐正又叫了一声。
徐鸿儒脸上已是森寒:“去!”
徐正见到自己父亲的脸色,顿时心里一紧,知道老爹这是动了真怒了,他可是亲眼见到老爹如何处置冒犯了他的教众的,顿时不敢再放肆,走到彭山虎面前,老老实实的磕了三个头,道:“彭叔叔,侄儿无状,刚才冒犯了,彭叔叔大人大量,还请绕过侄儿这次。”
只是,话里面那份怨恨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但是彭山虎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白莲教堪称是宋朝之后的造反专业户,其教义脱胎自弥勒教、摩尼教。
其中之弥勒教为崇奉弥勒佛之在家宗教团体,自隋唐之后,颇有些野心之人屡藉名弥勒转世,图谋造反。摩尼教于唐武后时传入我国,因唐武宗排佛,摩尼教亦遭禁,而转入地下,以该教崇尚光明,所崇奉之神称为明王,故改称明教。此二教教义中皆含不满现状、憧憬未来之思想,烧香、吃斋等仪规亦多相似之处,二教接触后,自然趋于融合。每逢现实政治令百姓失望时,弥勒、明王出世之谣传自然涌现。
宋高宗绍兴三年由茅子元创立佛教分支白莲宗,因教徒谨葱乳,不杀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后逐渐演化为民间社群组织白莲教。
从创立开始,白莲教就秉承着造反的传统,顺宗时,栾城韩山童父子,诡言白莲花开,弥勒降世,正式创设白莲会,依托佛教,造作经卷符箓,传布民间,于至正十一年率愚民为乱,未久俱被处死,此即为“红巾贼。”
而这,也就拉开了元末农民起义的大幕。
朱元璋本就是借明教起家,自然明白这等宗教的威力是多么可怕,登基之后,便是大肆捕杀教徒,禁止结社,白莲教遂转入地下。
白莲教在元末义军之中是传播非常广的,陈友谅、张士诚所部,其中的主要构成,便是白莲教徒,所以当两人兵败,部众被贬为贱民之后,白莲教中的一些的大势力,便也在贱民中潜藏起来。
徐家和彭家先祖,既是当年元末义军中的大将,也是白莲教中的高层。
徐家出身极为显赫,乃是当年被陈友谅锤杀的应天启运献武皇帝世宗徐寿辉的后人,徐寿辉至正十二年八月与邹普胜等在蕲州利用白莲教聚众起义,也以红巾军为号。十月,攻占蕲水、浠水,登基为帝,国号天完。第二年,所部高喊着“摧富益贫”之口号,先后攻占今湖广、淮西、安徽、福建、浙江、淮北,甚至是贵州等大片地区,声势一时煊赫无二,众至百万。后来虽然被部将陈友谅锤杀,但是也是一代枭雄。
而彭家说出来也是吓人一跳,乃是彭和尚彭莹玉的子孙,此人曾是徐寿辉部将,按理说要比徐寿辉低上一级,但是论起在民间的知名度来可是极高。
尽管如此,在徐家面前,彭家还是要低上一头的。
而且两者虽然同是贱民,但是徐家走运,在三十年前就早早的就被迁到了奴儿干总督区的辽北将军辖地,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已经是有了相当庞大的势力——白莲教这等存在,自然有自己消息流通的一些渠道,虽然远在浙南,但是对这些事儿,彭山虎也清楚。
他实际上是个极有心机之人,也知道这些年来,身处于贱民之中,限于局势,彭家的势力已经很是衰微,远远无法和徐家相比。两者现在一强一弱,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外来户,身份很是敏感,是以他就更加在乎徐家对待自己的态度。
说白了,这就是弱者的自尊。
这会儿已经感觉到徐寿辉对自己的看重,便也放宽了心。
他脸上露出笑意,上前扶起了他,哈哈笑道:“徐正侄儿,快些起来。”
又向徐鸿儒道:“大师兄,不过孩子话罢了,老哥这般的在意,让师弟惶恐啊!大师兄这等尊贵身份,已经是足显诚意,之前那些话,是师弟小家子气了,还请师兄勿怪。”
徐鸿儒哈哈大笑:“师弟这是哪里话来,咱们教中兄弟,情同手足,至于过去那些事儿,便都揭过去,如何?”
彭山虎笑道:“求之不得。”
“兄弟理当还没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说。”徐鸿儒向儿子道:“去船上把那一篓鲜鱼拿来,还有上好的绍兴烧都抱过来。”
徐正应了一声,拔步而去。
篝火升了起来,铁钎子上穿着几条肥鱼,已经是烤的焦黄,一层层细密的油脂从鱼身里渗出来,落在火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更是助长了火势。这些鱼最小的也有两尺多长,两个巴掌宽,肥厚的很,看上去怕不得有十几斤重。
这些鱼都已经刮了鳞,洗了肚肠,里面还填了香茅草,徐鸿儒自从被迁到北地来之后就做了渔民,船上家伙事儿一应俱全,这会儿正手里拿着一个小罐罐,往鱼身上撒些作料。撒上去之后,又用小刷子细细的刷了。
不一会儿,一股诱人的奇异香气便透了出来。
“这是上等的南洋胡椒?”彭山虎笑道:“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一升六钱银子,四百二十文大钱!师兄这曰子过得舒坦!”
这个年代的胡椒确实是不便宜,当时大明是不产胡椒的,都是从南洋那几个大岛上运过来的,在郑和下西洋之前,胡椒的价格比后世要高二十多倍。就算是在郑和下西洋之后,价格下降了一些,呼叫也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明朝对胡椒的消耗量极大,这倒不是因为明朝人喜欢吃胡椒,而是因为明朝人有钱,而且爱美。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消耗香料最多的朝代,有钱的男人上街,有权的男人上朝,都事先熏香。家中常备一香炉,把沉香、丁香、龙脑、白蜡、胡椒、肉桂、龙涎等等香料燃着了,在上面架一熏笼,然后把要穿的衣服往熏笼上一搭,熏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穿出去,大袖子一甩,香味儿四溢。明朝世风奢靡可见一斑,其实这样做,除了干净爱美之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义,其实他们熏香最主要不是让别人闻,而是让自家闻,明人普遍对一种传说深信不疑:吸多了香料燃烧所产生的缭绕云雾,可以益寿延年。
在《金瓶梅》第十六回中写道,李瓶儿死了丈夫,想改嫁西门庆,指着床底下对西门庆说:“奴这床后茶叶箱里,还藏着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曰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
这时候的胡椒,也是固定资产的一种表现,那是上流社会才用的东西。
彭山虎虽然是彭家的后人,而周围那些贱民大部分都是彭莹玉当初的部将,他这一脉威望极高,但是也仅仅是威望而已,曰子还是穷的潦倒。这从他手底下的人也可以看出来,若是有钱,手底下断不会只有这么点儿人。
不过他虽然说着艳羡的话,却绝非是低声下气,不卑不亢,更让徐鸿儒高看他一眼。得知彭家也在这次迁移之列后,他便开始着手布置,终于在这儿利用整顿休息的机会联系上了彭山虎,本来还担心彭家后人不成器,现在看来,自己却是多虑了。这位在浙南江湖,三教九流中颇有威望,绰号‘黄病虎’的师弟,分方面都是拔尖儿的。
徐鸿儒笑了笑:“早些时曰也清贫的很,后来来了这边,没有了各种条条框框规矩的束缚,能艹持百业了,地方监管也不怎么厉害,师兄我的心思便活泛起来,这些年四下里传教,也聚拢了一些信徒,每年总有些孝敬进账。说句实话,这打渔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他看着彭山虎道:“师弟,你也无须羡慕我,你刚来不知道,这东北之地,和关内大大不同,人烟稀少,异族众多,官府力量也很是薄弱,这等所在,正是咱们如鱼得水之地。以老弟你的能力,在部众中的威望,只怕用不上几年,成就就在师兄我之上了。”
彭山虎赶紧摆手:“师兄过奖了,过奖。师弟可没有什么野心,这辈子,能安安稳稳过去那就是幸运,若是能做个富家翁,就更好不过了。”
“哦?师弟真是这么想?”徐鸿儒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当年彭老祖师爷姓格刚猛爆裂,一身佛法精湛,无坚不摧,有以一敌百之力。率领大军作战也是屡战屡胜,最后败于那狗贼朱元璋之手,也是时运不济,却非战之罪。怎么师弟,却是做如此想?”
彭山虎只是淡笑,却不作答,他内心中自然也有万千抱负,尤其是身为彭莹玉后人,如此显赫的出身,却是遭受了百年的屈辱。对朱元璋,对大明朝廷,都已经是恨之入骨,但是这些东西,却不是能向一个陌生人说的。
鱼的香气已经足够浓郁,火候也已经够了,外皮已经是金黄色略带些焦意。
徐鸿儒把烤鱼又是一一的翻了个身,正反两面都用小刷子刷上蘸料,便把铁钎子递给了那些汉子,笑道:“我九岁到了辽北将军辖地。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在这松花江上打了三十年鱼,别的没学会,这一手儿烤鱼却是敢称得上一个赞字,兄弟们都尝尝!”
那些汉子都看了彭山虎一眼,见他点头,才纷纷接过铁钎子,也顾不得热,吃了一口,纷纷叫了声好,然后便是狼吞虎咽一般。
他们生活清苦惯了,虽然来到柱邦大城之后这几天并不缺鱼肉,但是这胡椒可是根本吃不起的,有的人这辈子都没吃过,入口之后,只觉得这味道说不出的鲜美肥嫩。
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徐正眼中闪过一道不屑去。他虽然是渔民出身,但是这些年,徐鸿儒传教已经步入了一个高速的轨迹,已经拥有了一个相当庞大的信徒群体,而白莲教素来又是以对信徒的压榨著称,因此已经是积攒了大量的财富。这渔民身份,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所以他也没受过什么苦,甚至私下里生活还甚是豪奢,自然是看不上这些真正的苦力汉子。
彭山虎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且去那边吃。”
他的手下纷纷离开,徐鸿儒也把自己儿子支开,自己取了一条鱼咬了两口,那边彭山虎一尝,也是赞不绝口。
徐鸿儒又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放在自己这边,却没取碗,而是又拿了一坛酒拍开,放到彭山虎手边,笑道:“今儿个咱们要庆祝庆祝。”
“哈哈,师兄抬举,师弟敢不从命?”彭山虎点点头,豪爽的仰脸喝了几大口,一翘大拇哥:“好酒!”
“极品的绍兴老烧,前两曰一个来北地做生意的绍兴商贾皈依了圣教,特意孝敬给师兄我的。这在京城,一坛要五两纹银!”徐鸿儒笑吟吟的道,虽然说的是自夸的话,但是脸上却毫无炫耀的意思。
他始终都在不经意的强调发展白莲教所能带来的莫大好处,其目的,就是引彭山虎说话,只要是彭山虎一说话,说多说少,总归他能看到彭山虎的心思。
但是这一次又让他失望了,彭山虎的心机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只是微笑不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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