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六月二十日,昏迷多日的皇帝终于醒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下诏,命大明太原郡公,平章军国重事,七镇总制,东阁大学士李沐,入宫觐见。
再一次步入紫禁城内,李沐也不知是何种感受。在西安待了快一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了,上一次天罚,紫禁城各处殿宇损毁严重,就连皇帝本人都是躲在交泰殿的桌子下(据说这桌子因为是天启自己亲自做的,所以才坚固非常)才保住了一条命,可见其他宫室毁伤破坏之惨状。
李沐踏着处处开裂的地砖,穿梭在紫禁城内无数的工地之间,前面引路的太监,正是宫内内官监的大太监沈宝和,沈公公是内官监的大珰,平日里掌管采办皇宫所用的器物,别看听起来是个后勤部长。但是在宫里这么大部分人又不打仗又不生产的环境里,管理钱袋子的沈公公,走到哪里不都是被人点头哈腰的捧着。
对于沈宝和,李沐是专门送过些敬仪的,毕竟内匠坊的器具,都是内官监采买批复的,提前把沈宝和打点好了,也省的他在正经进货的时候做手脚。
既然和沈公公关系不错,李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听消息的机会,看到两人走到个人少的去处,便赶紧压低声音道:“沈公公,您这回就给我透个底,皇上这身子。。。”
“哎哟,李阁老,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嘛,咱们做奴婢的,又怎么敢非议皇上的事情。”沈宝和先是被问的一愣,然后赶忙否定道。
“公公,咱面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万岁的脾气,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向来皇上召见,都是奔着乾清宫去,今儿怎么改养心殿了?”
后世清宫剧中出镜率极高的“养心殿”,兴建于嘉靖年间,直到清代,养心殿的东西暖阁才隆重装潢,从而成为皇帝的固定起居之所。现在的养心殿,自嘉靖皇帝宾天之后,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不过乾清宫边上的屋子,又不可能留给别人住下,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半荒废着。
看李沐问的真切,沈宝和也是颇为无奈,皇上一直以来都在乾清宫养病,唯独今天醒了以后,急急忙忙的就往养心殿跑,并且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召见李沐入宫,除了亲近的魏忠贤和皇后张嫣,其他人一概不得面君。
李沐仔细盯了沈宝和老半晌,觉得他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没有拉着他刨根问底,而是默默的跟在后面来到了养心殿的殿门口。
养心殿的规制不大,原本是嘉靖皇帝建来清修的地方。嘉靖在世的时候,乾清宫屡遭变故,一次火灾一次宫变,把皇帝搞出了心理阴影,就只好在乾清宫西侧另起宫室。后来连养心殿都待不下去了,嘉靖干脆搬出了紫禁城,跑到了西苑,直到驾崩的那天,才回来看了一眼。
李沐来到养心殿门口之后,不少内匠坊的内军换上普通太监服肃立两边,应该是皇后带来的那批人。李大公子看到自己人,心里还是暗暗的松了口气,一伸手,缓缓的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门内的光线有些暗,李沐抬眼一望,便看到一身明黄龙袍的天启坐在正中的矮榻上,张皇后低着头站在一旁,魏忠贤拿着个死活不愿扔的拂尘跪在皇帝夫妇的对面,也不知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瞅着似乎已经跪了有些时候了。
“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李沐做了这么多年的高官,规矩体统也懂得了不少,现在的他,在礼节上已然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浑然一副成熟稳重的重臣风范。
“李爱卿,你来啦。”天启皇帝原本坐在榻上,对着茶碗发呆,看到李沐进来,这才虚弱的开口道:“原本想你会早些回京来看朕,却没想到,等你来的时候,朕连床都起不来了。”
“皇上洪福齐天,龙体康健,只是偶感小恙,不日即可痊愈。”李沐赶紧恭声道。
“咯咯,李爱卿,朕的时间。。。朕的时间,不多了,今日召见爱卿,爱卿可知是为何事?”天启虽然气力虚弱,但还是笑盈盈的问道。
“微臣不知,请陛下教诲。”
“来,你来看。”天启硬撑着身体,费力的从榻上站起来,张嫣想去搀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皇帝慢悠悠的走到殿中一处木门旁,门那边就是寝宫东暖阁了。
“咯吱”一声,天启轻轻推开了东暖阁的门,李沐凑上去一看,一下子就愣住了。
展现在李沐眼前的,是一架带着巨大水桶的复杂器械,器械的尾端,还连着一个大水车,东暖阁的地砖上开了个小池子,水车静静的停在水中,仿佛江南水乡的园林内景。
是的,虽然把铁轮子换成了水车,但是李沐还是凭着直觉一眼就认出来,这货不就是以前历史书上画的蒸汽机吗?!
“李爱卿,这蒸汽机,朕试验了整整两年,如今终有成果!”天启提起这个巨大的机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张嫣也是第一次知道,上次天启不惜装病都要躲在宫里搞得小发明,原来叫做蒸汽机啊。
这个奇怪的机器,有什么用呢?能让堂堂大明天子,沉迷其中,废寝忘食,甚至有病在身都不愿放下,张嫣心里疑惑不已,只好转头向天启和李沐二人投去疑惑的目光。
“皇上,这。。。这是一场革命啊!”李沐看到这架熟悉又陌生的机器,不由得激动的打了结巴,蒸汽时代,是生产力极大飞越的时代,从有了这个神奇的机器开始,传统的手工业制造,将逐步开始向大工业化发展,以此带来的国力增长和进步,当真不可想象。
“可是你提的那个发电器,朕是无能为力了。”天启兴奋之余,也有些落寞的摇摇头:“否则假以时日,并非就做不到。”
皇帝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想必天启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衰弱的速度超乎想象,怕是老天爷不会再给他时间去研究一项新的技术了。
“皇上,您已经很了不起了。”李沐认真的看着天启,一字一句的道:“只凭这一项,大明历代先帝,皆不如尔。”
“哈哈哈。”天启听到李沐这显得“大逆不道”的话,深深的松了口气似的,一边笑一边说:“只希望后世史官,不要留一下一句,帝无大能的评价就好。”
“陛下过谦了。”
“李爱卿,这个皇帝,朕是做够了。”天启秀过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转身对李沐道:“朕不是个勤政的好天子,朕心里也有数,国家这么大,事务繁杂,千头百绪,朕想管,却每每晕头转向,糊里糊涂,管起来,倒还不如不管的好。”
天启也不是刚开始就这么懒的,起初的皇帝,倒还有勤政理事的决心,可是由于没有文化,天启发布命令指示,只能靠听读别人的拟稿来决断,内阁阁臣们因此操弄权势,完全把皇帝当傻子蒙。
时间久了,天启又不愿意全听别人摆布,只好不懂装懂,一纸草诏、半张上谕,经多次涂改,往往弄得文理不通,颁发出去,朝野人士看了啼笑皆非。比如有一次,江西巡抚剿平寇乱后上章报捷,奏章中有“追奔逐北”一句,原意是说他们为平息叛乱,四处奔走,很是辛苦。皇帝的太监胸中也没有多少墨水,念奏章时,把“追奔逐北”读成“逐奔追比”。解释时,把“逐奔”说成是“追赶逃走”,把“追比”说成是“追求赃物”。天启帝听了大发雷霆。江西巡抚不但未得到奖赏,反而受到“贬俸”的处罚。
巡抚没什么大事儿,皇上的脸却丢尽了,这一出,等于向全天下人宣告,大明朝九州万方的君父,居然是个连奏折都看不懂的文盲。
自那之后,天启知道自己没有治国理政的本事,便只好当甩手掌柜了。
“可是为我大明国祚社稷所计,朕也不敢讲神器全权托付于外廷。”皇权和文官,明则君臣有别,实则斗争不断,文官集团一点点的从缩头乌龟,到掌握权柄,最终甚至获得了封驳圣旨的权力,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对于皇帝来说,既是不是或缺的理政人才,又是让他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
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是为朱明王朝所想,魏忠贤一个内官,无根的人,自然没什么窃据九五的想法。天启自己做不好,又不敢让文官全做主,一来二去,就搞成了如今的样子。
说到底,皇上文化程度低,也确实不怪他。万历朝的国本之争斗了二十年,若不是大臣们一力反抗,现在皇帝估计就是在洛阳就藩的福王了。不过这样一斗,皇帝的教育就彻底荒废。当时天启的老爹,泰昌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自己都朝不保夕,战战兢兢,随时可能被废。作为泰昌帝的儿子,天启就更没人关注了,从小到大身边就一个体己人魏忠贤,但老魏头本身大字不认得几个,自然也没办法充作皇太孙的教习。
按说泰昌皇帝登基后,总要管下孩子的学业了吧。谁能想到这位爷忍了这么久,登基刚一个月就暴毙而亡,真是世事难料。。。
“朕无甚大才,唯有这格物之术颇有心得,爱卿每每所提之构想,于朕而言均如沐甘霖,各种火器之普及,确实为我大明带来了胜利和尊严。所以朕只有尽些微薄之力,以让万民百姓,莫要怪朕这个,做的不知所措的皇帝。”天启说着说着,轻轻握住了李沐的手,转身对张嫣使了个眼色,张嫣便端来个极为精致的黑檀木匣。天启接过木匣,郑重的交到李沐手中,缓缓开口道:“李爱卿,这蒸汽机,是朕心血之作,朕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天启气动仪,一应图纸和用册都已准备妥当,盼你把他它出皇宫,发扬光大,既是为我大明百姓福祉,也是为了朕的身后名,时至今日,就让朕,自私这一次吧。”
“皇上。”李沐听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感动,赶忙跪下接过匣子,紧紧的抱在怀里,重重点头道:“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天启其实在木工建造,机械组装上有极度非凡的天才。据说他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折叠床,最早的雪橇,最早的喷泉,在历史上,这位帝王所制作品,无不极其精巧,让人叹为观止,放到今天,自然会是一代匠作宗师级的人物。可是悲哀的是,他生下来,就注定要做天子。别人找工作,可以扬长避短选择自己擅长的,而他,只有接受这份天定的桎梏,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嘲笑和鄙夷中,就连死后,也被人冠上一个“木匠皇帝”的诨号,仿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却没有人去关注,他在自己喜欢的领域中,有多么耀眼的才华。
作为皇帝,他怠政懒散,几无作为,放任魏忠贤祸乱朝纲,是为昏庸之主。作为匠作大师,他铸造无数神兵利器,为大明诸镇将士提供精良的火器,以致李家军横扫六合,边境平靖,百战百胜。
不是他不想做千古一帝,而是那些惯常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别人的文官们,从来都不会给他一个做明君的机会。
(关于天启皇帝做木工活的水平,很多史料都有记载,他在没人帮忙,没人指导的情况下,做出了无数精巧的让人想象不到的作品。他甚至自制了傀儡戏台,做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小傀儡,用拘卯,杠杆连接,稍稍转动机关,傀儡就可以移动,跳跃,演出戏来,再加上巧妙布景,活脱脱一个小电视机。
虽然历史上的皇帝可能没有造蒸汽机的水平,但是塑造天启皇帝这个形象,也是为了传达一种理念,即每个人都有闪光点,只是很多时候被埋没了,而文官集团所代表的那些人,在现代社会中,也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