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章第一次参加开香堂是在两个多月后的农历五月十三日。在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参加袍哥的所有程序,这天将同时举行他和其他几个“新贵人”(会内对新入会者的称呼)的入袍仪式。
兰庭社的堂口就设在“兴隆茶庄”内。农历五月十三这天,焕章他们由人带领穿过茶庄大堂,后院正中有一大厅,焕章等人在门外等候。焕章听人称大厅正门为“辕门”,只见正门正中悬“忠义堂”牌匾一块。往里看,香堂布置得张灯结彩、严肃壮观。正中悬挂关公圣像,用野草一束,白水一樽,信香三炷置于案前。香案下正中安置龙头宝座,两边设虎豹皮交椅,大厅两旁设长条座位。
时辰一到,只见红旗五爷侯忠诚率先上场,按袍哥规矩行大礼,称为“拉拐子”,俗称“作歪屁股揖”。焕章后来听先生讲,此礼据传源于古代军人周身作甲胄,不便行大礼,只是斜出左脚,将后半侧身体前倾作骑马桩式,拱手作揖,但两根大拇指竖直,意在任何情况下绝不倒旗。礼毕,红旗五爷侯忠诚对众人“拿上咐”:“全体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务宜慎重。小弟才疏学浅,江湖礼数不周,汉留仪注不熟,倘有上咐不清,申灯不明,称职有错,安位不恭,万望各位拜兄不吝赐教。小弟当即更正,务请海涵。”接着,他就从龙头大爷起,依次唱名,各就各位。
进位毕,侯忠诚唱《开堂令》: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
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
唱毕,侯忠诚请香长老大哥出班上香,赞《上香令》:
信香三柱,奉祀明堂;
虔诚顶礼,万古馨香。
而后,侯忠诚请正副龙头大爷杜德胜、马明翰率全堂哥弟望空恭迎圣驾,赞《迎圣令》:
恭迎圣驾,銮卫遥临;
桃园千古,帝君一人;
恭迎圣帝,万世人杰;
大义参天,于今为烈。
此后,分别由红旗管事、黑旗管事、香长老大哥、盟正老大哥唱《香水令》、《设咒堂令》、《设禁门令》、《巡堂令》等等。仪式前前后后进行了几个时辰。
这时,侯忠诚出来对焕章等几个新入会的人说:“该你们了,跟我走。”焕章等人随他进入香堂,跪于圣像前,歃血为盟。只见承行管事将鸡头扭下,顿时鲜血淋漓。他高唱《裁牲祀神令》:
金刀一挥字开天,歃血为盟自古传;
借得翰音生气满,祥光万道集盟坛;
左旋右旋礼方隆,带宝由来志气宏;
平平而出随先例,清观红兆喜重重。
香长老大哥捧盘观红兆(俗称看财喜)。承行管事将鸡血滴于酒碗中,念《制红花酒令》:
祀天祀地祀神明,福酒先须制造成;
饮得山堂新血酒,满缘福寿吉星临。
盟主杜德胜将血酒赐给焕章等新入会的弟兄,唱《赐福酒令》:
福酒原来自古传,弟兄共饮乐无边。
今日谊结同袍后,生死祸福永相连。
焕章等人依次接过血酒饮下。盟正老大哥接着用青香数根,以红纸束腰,成为“捆把”,唱《捆把令》:
拈香拜把职居先,古理传来千百年,
今日拈坛存旧制,汉留大义效前贤。
捆成把子赐新香,千古流传世泽长,
但愿弟台能继志,兰庭山色郁苍苍。
继而,盟正大哥又唱《拜把令》:
今朝拜把结同心,斗口星君作证明。
谨守十条和十款,自然事事吉星临。
唱毕,请香长老大哥捆把,赞《捆把令》: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江湖一把,功业千秋。
一把青香,赐予新进。
后来居上,则度其庆。
香长老大哥将香交给焕章等新进弟兄,焕章等人持香向关羽圣像叩首,盟正老大哥又赞《拜把令》:
异性同胞,当拜把子,
万众一心,名标青史。
赞毕,焕章等人将香把交给引进拜兄,把香点燃后插入香炉中,焕章等人当神立誓,焕章立誓说:“龙焕章自入汉留之后,遵守山堂十条十款。如有口是心非,神明鉴察,死于刀下。”
至此,龙焕章就正式嗨了袍哥。
张发芝终于舒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头昏脑涨,有些思绪混乱。她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使劲的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那日张发芝正由江秀瑛给她梳妆打扮,猛听得院坝头有人嚎啕大哭,她怒气冲天,准备对那哭丧之人大发雷霆。可当她看清那人乱发下面的那张肮脏不堪的脸时,她惊得回不过神来,一下瘫软在地晕了过去。那是她那死了八年的死鬼男人,他,他死回来啦!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一点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起哄的,她男人是怎么拿着棍子赶跑众人的,以致江秀瑛她们是怎样回家的,全然不知。
门外有响动,刘成器轻轻地走进屋里,他已经把自己洗了好几遍,换上了干净衣服,完全变了个人。看女人睁开了眼,刘成器说:“二妹,醒啦?”
张发芝使劲儿的打量着刘成器。这个男人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初懂人事。而今八年过后,她已是熟透了的风韵少妇。当年她与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她对他非常熟悉,而今八年过去了,她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时间可以消灭一切,她现在熟悉的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龙秉诚。她熟悉他的秉性,熟悉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甚至他的汗臭味儿也是令她销魂的重要原因。而眼前这个男人,当年和她圆房的时候她才只有十五岁,由于害羞和害怕,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她甚至都没有来得急看清他的身体和品味他的男人的气味。因此在她的心里,她只要龙秉诚。然而,当这个男人叫她“二妹”时,她有种亲切感,进而有些感动。因为,这个称谓已经有近十年没人称呼过了,而且,这个称谓让她回忆起当年的纯真年代。
刘成器仍然轻轻地说:“二妹,你肯定饿了,起来吃点东西吧。”说着,刘成器就想过去扶起女人。可当他的手触碰到女人的身体时,女人好像被蛇咬了似的,她拼命地把手打开,喊道:“你干啥子?快点把手拿开!”
女人的激烈反应让男人有些不高兴了。刘成器说:“二妹,你啷个弄个样子?我是你的男人得嘛!”
女人说:“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早就死啦。”
刘成器“噗通”一下跪在了床前,对女人说:“二妹,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吷我都要得。我,我也是没得发法呀。”男人说着,竟像女人样的“嘤嘤”哭诉起来:“嘤嘤,我好惨罗!嘤嘤,我惨得不得了哇!嘤嘤。我能够活起回来,都是为了看看你和姆呀。”
听见男人的哭声,女人心软了,闭上眼睛不再开腔了。
过了一阵子,刘成器止住了哭声,继续说着:“那年,我们被抽到广东去打乱党。就在潮州黄冈的城外头,那些乱党凶杆儿得很,人多得很,弄不住。那炮火儿密密扎扎的,死的人不晓得有好多。我们这一伙端起枪弯腰驼背的正在往前冲,怕都没有来得及怕,‘轰’的一炮炸过来我就死过去了。也不晓得死了好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在阴曹地府,以为会有小鬼来抓我,或是下油锅,或是开膛破肚。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姆了,心头又害怕又难过。结果我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她说我是各人从死人堆堆头爬出来的。她见我浑身是血,鼻子头还有口气,就把我背回来了。她说前几年她们那方闹瘟疫,死了好多人,她的男人和娃儿都没有跑脱,只有她一个人把命扳回来了。周围的人都说她命太大,克夫克子,因此她想改嫁也没得人敢要她。她问我是哪里的人,我说是四川的人。她说有好几千里路,你这个样子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回去,其实在哪里都是过日子,这年头只要是活条命就算你前辈子没有做过拐事。你孤男我寡女,我男人还给我留了些田土,我们就打打火火的一起过生活要得不?你说未必我还有啥子方儿吗?床都起不倒的人还有啥子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