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着禁中新旧两派宫人关系缓和的时机,请求天子给自己一个效忠的机会,等池仪也开口劝说后,温晏然才点了头:“也罢,那就去瞧瞧看,权当松散松散筋骨。”
按照侯锁本来的想法,天子最好是摆驾瑶宫或者桂宫,那两处都是先帝花大力气营造的宫室,居住舒适度非太启宫可比,更适合少府大展身手。
侯锁的理由很充分,却没能劝动温晏然,她对节约宫廷经费并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觉得天气冷,所以不愿意挪动。
好在太启宫内也有适合赏景的地方。
栖雁宫后面那片地方经过数位皇帝的营造,矗立了一大片适合赏景的建筑,其中有地名为璇台与观星池,而观星池的边上植有一片梅林,不管是在夏日还是在冬日,都有可赏之景。
温晏然乘辇而来的时候,观星池上立着不少扎着红绸的雪狮雪虎,望之栩栩如生,显然是少府的作品。
少府令仔细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正常情况下,一个常年闷在桐台里的小姑娘,性格再怎么少年老成,瞧见新鲜事物时也该多看两眼,但现在温晏然明明瞧见了雪狮,神色却跟看见空气差不太多,把不在意展现得明明白白。
今天少府的人铆足心思讨皇帝欢心,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堆雪狮的技艺上绝对不会存在任何问题……少府令思考了一会,觉得最可能的解释是皇帝对用白雪堆制成的动物不感兴趣。
出师不利没有影响少府令接下来的行动,等温晏然入座后,一群演练杂耍的伶人纷纷走上高台,他们穿着色彩鲜明的服饰,开始为天子表演。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本来还有点期待的情绪经过了伶人们的卖力表演,迅速变得心如止水,考虑到少府今天讨好自己的行为可以被归纳到佞臣一类,才耐着性子等人展示完第一波后,才道:“少府辛苦。”扫一眼伶人,“天气冷,带他们下去喝点热汤。”顿了下,补充,“赐帛十匹。”
按照大周的物价,一帛的价格大约在五六百钱左右,质量上佳的还会更贵,而普通宫人每年的薪水折合成铜币的话,约莫能有六万钱,所以温晏然方才的赏赐,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宫人一两个的收益,但她不是每人赏赐十帛,而是统共赏赐十帛,均摊下来,也就聊胜于无。
这种情况只能代表一件事,就是天子不止对少府堆的那些雪狮雪虎不感兴趣,对伶人的表演同样兴趣平平,纯粹是照顾内官们的颜面,才勉励了几句。
少府令微觉忧虑,不过想到天子毕竟年纪还小,对伶人不感兴趣也是常事,就让内官们将准备好的有趣器物呈上。
“……”
温晏然看着托盘上的东西,忍不住陷入沉默。
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道:“陛下,此物名为风车,可以迎风而动,幻化图形。”
温晏然默默地看了那位小黄门一眼,让对方把东西拿下去。
她难道还能不认得风车是什么吗?!
接受过信息时代娱乐方式洗礼的温晏然忧郁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觉得自己可能高估了少府人员的业务水平……
天子固然一派沉稳,但面上的无趣之色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明显,身为少府令,侯锁的一身荣辱俱都绾系在圣心之上,必定不会刻意用随处可见的大路货糊弄皇帝,在这个时代,玩具风车还没流行开来,在风车上涂上鲜艳的色彩,一旦转动起来就会显示出大大小小的圆圈更是少见,温晏然瞄了两眼,也承认对方东西做得挺用心,看起来已经达到了她幼儿园玩具的水准。
在风车之后,少府那边还呈上羽毛艳丽姿态轩昂,但温晏然只能联想到鸡公煲的斗鸡,还有蜡制的漂亮偶人,玉雕的能发出清脆声响小球,可以浮在水面上的木船,以及等比缩小的精致小金车等等。
少府为了逗皇帝开心,还特地将小狗扮作车夫跟坐车人的样子,一只狗在前头拉车,另一只狗就蹲在车子上,等车子跑动起来时,蹲在车子上的那条狗会人立而起,朝四周团团作揖。
温晏然:“…………”
看着这一幕,温晏然想,很多穿越前辈虽然有着较低的职业起点,却依靠自己的能力,为古代带来了娱乐方式跟科学技术的全面革新,唯独自己,虽然职业起点高,奈何职业目标受限严重,不得不经受着当前落后文娱水平的反复背刺……
看见天子面色有从礼仪性的微笑向漠然转变的趋势,少府令擦了下额头上急出来的汗,咬咬牙,又让手下人呈上了一件玩器。
一名内官:“这是少府做的新风筝。”
本来少府是不想把春天才能玩的玩器呈给天子,只是见皇帝似乎对哪件玩器都不满意,才不得不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这些风筝每只都不是单独的一个,而是一大串彼此相连,而且造型各异,大雁,鱼,狮子,熊都有,温晏然琢磨,对方应该尽力了,毕竟她学前班那会第一次看见类似造型的风筝时,也确实挺激动……
少府令靠近天子,低声:“百珍园中养着各地进贡的异兽,其中有一对黑色的熊罴,素来凶狠好斗,要不要微臣使人将它们提来园中,让陛下观赏?”
这件事虽然很具有娱乐性,但说起来不太像君子所为,要不是真的无法可想,少府令也不打算现在就提出这个建议。
“……”
她对看熊打架的兴趣并不比放风筝要高多少。
温晏然摆了摆手,决定放过熊也放过自己——作为一个昏君,她显然是希望近侍们不断提高业务水平来适应自己,而不是自己放低标准,反过去哄那些内侍们。
随着天子的态度格外明确地展示在众人之前,当下以少府令为首的内官们,面上俱都一片惨淡之色,立在璇台四周,彼此相顾,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府令到底是侍奉过厉帝的旧人,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让几个太官园那边的小黄门抱着暖房中培植出的异时花草,来给温晏然赏玩。
——少府令这么做,倒不是病急乱投医,主要是知晓温晏然有一回外出时,曾夸过宫内的绿梅好看,思来想去,觉得天子说不定是个喜欢奇珍异草的人,才让人尽力一试。
温晏然看内官们如此沮丧,想到对方今天这么做,其目的终究也是为了谄媚君王,算是她败光家业的重要助力,决定等人把花草送上来时,稍稍假以颜色。
而且温晏然对花草虽然也没有额外的偏好,但在看见植物的时候,至少不会有像看见玩具时那样过于强烈的时代落差感,再加上购置珍奇花草,营造暖房,都是耗费颇多的行为,也算是值得鼓励。
被呈上的花草各具妍态,在雪天中显得格外夺目,温晏然稍稍露了个笑脸,又随手点了个捧着花盆的内官站近一些,好让她细看。
这盆花似乎是木槿一类,可能是因为季节不对的缘故,基本都结果了,只有一朵紫红色的花还蔫蔫地开着。
温晏然伸手折断了一截青枝,持于手中玩赏了一会,笑道:“倒是照料得很用心……赐太官中人万钱。”
她说话的同时,也轻轻抬起左臂,示意身边女官扶自己起身。
万钱仅仅相当于普通宫人两个月的工钱,对于有品秩的少府官员而言,更算不上厚赐,但有了之前的情况做对比,已经是相对满意了。
少府这边准备的玩器委实过于无聊,与这些相比,读书理政都能算得上有趣,在璇台这边消磨了大半个上午的温晏然没有继续逗留下去的意思,直接摆驾西雍宫,只留心如死灰并对自己职业能力产生严重怀疑的侯锁等人,在原地收拾善后。
大约两刻之后,有八位内侍抬着两个装着铜钱的竹筐过来,每筐中各放了两万钱——不是发放财货的人弄错了数额,这多出来的三万钱,是给少府这边宫人的赏赐。
少府令喃喃:“池左丞他们果然是不曾瞒我。”
他从池仪跟张络那打听过消息,两人都说天子好读书,侯锁本来以为池张二人这样说,是不想泄禁中语,今天相处后才发现,那果然是一位好读书的圣明天子,如此多的精巧玩器摆在面前,居然分毫不曾动心。
有人不解:“陛下怎么看中了那盆打蔫的花?”
少府令长叹一声:“换做之前我也不明白,现在确实有些明白了。”又道,“陛下特地挑了盆花色不鲜明的,是以此暗示求取芳草之意!”
芳草有贤德忠良之士的寓意,在少府令看来,温晏然这么做,显然是寄托了对于选贤举能的期待。
——对方一言一行都以家国为念,不愧是身负天命的帝王。
少府令问那位内官:“这是什么花草?”
内官躬身:“回少府,此物名为‘棉’。”
少府令凑近,细细看了一番,有些吃惊:“这就是织布的棉吗?”
内官:“正是。”
如今普通百姓用的主要还是麻布,至于棉,才刚刚兴起,因为产量少,而且官宦人家更偏爱绸缎一类,目前还没得到广泛的运用。
少府令对天子有多少植物相关的知识储备缺乏了解,但对对方的圣明却有着远超实际的揣测,当下一脸恍然大悟之色:“原来是能避寒的芳草……天子寓意何其深也!”嘱咐那位内官,“旁的花草都无妨,这盆棉千万要好生照料!”
内官昂其头颅,当下应声称是,表示自己一定不负上官所托。
另一位少府内官带着些忧虑之意地走过来,低声道:“请问少府,事已至此,咱们是否还要继续讨陛下欢心?”
第22章
讨天子开心是绝对不可以放弃的主要路线,毕竟对于少府官吏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然而具体应该怎么行动,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情。
按照温晏然的预期,少府中人肯定会加大投入,继续研究各色玩器,争取早日制作出真正让她感兴趣的物品。
但在少府令的想法里,目前天子对国事的兴趣,远大于对各类娱乐项目的兴趣,他们若是继续之前的研究,显然是得不偿失。
一位内官试探道:“既然陛下是喜静不喜动的性格,少府或许可以奉些安静的玩意上去。”
少府令闻言,先是皱了皱眉,然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周的皇帝靠血脉传承,彼此间的性格爱好也有挺多共同之处,少府令回想着先帝当年的喜好,很快就有了头绪,隔了几日,专门送了一批志怪类的闲书到西雍宫中。
温晏然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呈上来的书,拿起来翻开——
“……”
简单浏览过大致内容的温晏然默默把书页重新合上——竖排无标点尚且属于能够靠意志力克服的缺陷,然而比大周各色玩器娱乐性更差的,是大周的小说。
而且以温晏然的判断标准,这些其实还算不上小说,可能是受当前发展的限制,类似的志怪读物在写作风格与《山海经》很有共通之处,偏向于说明文,大多都是对异物与环境的描述,真正的剧情很少,概括起来就是某某人到了某某地,然后看到了某种异象或者吃到了某种神物,有些直接结束,有些白日飞升,总体来说都没什么让她感兴趣的剧情发展。
继认为穿越者靠一手好厨艺获得帝王欢心的剧情很合理后,温晏然又觉得,那些穿越到古代靠写小说出人头地的经历,也是有合理性的……
池仪看出天子有些失望,劝解道:“等回暖之后,陛下就能出宫春狩。”
大周对皇帝的狩猎技术没有硬性要求,考虑到宫内生活的单调程度,温晏然想,历代天子之所以保持着去郊外狩猎的传统,其主要目的很可能是出门放风。
温晏然笑:“眼前年关尚且未过,阿仪已经在想着春猎了吗?”微微摇了摇头,将书本放下。
池仪:“此书不合陛下的心意么?”
温晏然未置可否,缓缓道:“世人多言神怪之事……”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又忽然打住。
池仪闭口不言——能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人没有鲁莽之辈,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接话,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两名宫人走过来,打算将天子已经不打算再看的书收拾起来,只她们才刚刚将书拿起,就被温晏然按住。
宫人们意识到领悟错了皇帝的意思后,连忙拜倒请罪。
温晏然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她拿起书,又翻过了几页,目光一转不转地停留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现在收起来罢。”
她方才只关注其中的内容,没太留意书籍本身的样子。
这些志怪读物显然不是才出的新书,但保存的很好,内页中有樟脑跟芸香的气息——这些都是宫中用来防虫的香料。
除了樟脑跟芸香外,温晏然还看到了一些零陵香的碎末,那些碎末已经跟书页彻底压合在了一起,明显是放了很久。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本书应当是宫内的藏书,但书籍上却没有代表藏书的明确标志。
既然如此,那这本书多半是先帝留下的私物,如今被存放在少府那边。
温晏然起身,笑:“难得今天天气不错,你们随朕出去走走。”
太启宫占地广阔,有不少适合宴饮的场所,比如知迩阁,就是皇帝常用来跟大臣们一起饮酒的地方,周围种了许多绿竹跟松柏。
自从先帝选择长期待在瑶宫跟桂宫那边后,知迩阁就保持着闲置的状态,负责维护此地的內监跟宫人在看到天子仪仗时,几乎骇得魂飞魄散,他们想要铺展些配得上对方身份的陈设,却被皇帝止住。
温晏然:“不必忙,就是寻常的样子才好。”
她站在阁前,看了一会庭中那棵最大的古木,向身侧近侍道:“松柏乃长青之树,这棵树在这里,也不知经历了几代帝王。”忽然笑了起来,慢悠悠地感慨,“说有长青之树的,多半自己曾经见过,说有长生之人的,多半只是听旁人说过。”
*
身为辅政大臣,袁太傅对宫内的情况一直格外留心。
然而随着天子手腕的日渐强硬,西雍宫已经被管得犹如铁桶一般,袁太傅只能从其他地方打听消息。
他日前风闻少府有意讨好皇帝,已经准备好上折子劝一劝天子,不要沉迷在各种娱乐活动当中,结果温晏然那天基本只是给少府令面子走了个过场就直接离开,完全没有耽溺其中的意思。
很多大臣知晓此事后,当即自我审视了一番,然后不自禁地心生惭愧——别说十三四岁这等淘气贪玩的年纪,就算是现在,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未必有天子的自制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