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英这几天偶尔会来给宋恂送饭,还会说说大瓦房和加工厂的情况。那些工人以为他们有事要谈,吃完饭就自以为很有眼色地撤出了办公室。
室内只有宋恂和李英英二人对面而坐。
其实,李英英现在并不想跟宋恂谈什么。
她当下的心情很纠结。
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错,这件事终于让宋恂的人生轨迹与上辈子重合了,他的事业起点果然是在养猪场的。
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过于鲁莽,脑袋一热就冲动行事了。
县里会将宋恂一撸到底这件事,是连她也未曾料到的。
按照惯例,像这种直系亲属犯了事的,子女确实会受到牵连,但如果子女本人没有过错的话,单位只会将其从重要岗位调离。
比如她听说过的,有的被调去烧锅炉了,有的被调去看大门了,但兜兜转转仍是在自己单位里。
宋恂之前的成绩有目共睹,他本人又没犯过错误,即便要贬,也顶多是不让他当主任了。
哪有直接把人开除的?
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出戏码!
县里那个佟副主任,趁乱跳出来摘了桃子不说,竟然还直接将人弄去了生产队!
事到如今,看着宋恂整天在猪舍里忙活,她反而不好开口了。
她这边走神想着事情,另一边宋恂已经快速将饭盒里的饭菜吃完了。
“李厂长,”宋恂将清洗干净的饭盒和两块钱,一起推过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以我目前的这个情况,你还是别再过来了,对你对我影响都不好。”
“我不怕有影响,而且大家都知道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我现在避嫌也来不及了!”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出面帮你澄清。毕竟咱们两家也十几年没什么来往了,我父亲的事跟你牵扯不上关系。”
李英英在宋恂沉静的注视下,只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无所遁形。
她心里正乱着,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与宋恂相处,所以,并不想在当下与他过多争辩,胡乱点了头便端着饭盒离开了。
*
生产队的养猪场里有将近三千头猪,而清理猪粪的只有宋恂一个人,所以,他的工作量还挺大的。
宋恂吃过午饭以后,重新返回猪舍。
一边将新鲜猪粪铲进专门用来运输肥料的独轮车里,一边想着怎么才能缩减一下工作量。
之前,他与公社农机站的孙技术员仿制过一种全自动养猪设备,其中就有猪粪刮板这个部分。
其他环节他就不考虑了,他现在只想赶紧做一个刮板式清粪机。
有了这个机器,他本人可以不用进入猪舍,只需要站在外面插上电源,让刮板将猪粪从猪舍中自行推出,流入预留的猪粪收集槽即可。
宋恂正合计着自制一台这样的机器需要的成本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两道极其嚣张的笑声。
“啧啧啧,瞧瞧这是谁呀!”杜卫红歪戴着帽子,吊儿郎当地睥睨着宋恂,“这不是咱大瓦房的宋主任嘛!您怎么跑到养猪场来清猪粪了呢?这哪是您这样的大人物能干的工作呀!”
“哈哈,他现在可不是大瓦房的主任了。不过,操心的更多,以前只管一百多人的吃喝拉撒,现在得管三千头猪的拉撒呢!太辛苦了!”李保田接茬嘲讽。
宋恂放下铁锹,斜睨着那对混子没作声。
“海兔子”和“海猫子”在队里干尽了欺软怕硬,人嫌狗憎的缺德事,自然知道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都是怎么忍气吞声的。
见宋恂不答话,便以为他一朝跌落云端,终于知道怕了。
杜卫红伸脚踢了踢停在宋恂身侧的独轮推车,惹得车里的猪粪一阵乱晃。
“啧啧,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嘛,还敢用我们的保证书要挟我们!”李保田也脚欠地去踢那个独轮车,“现在你跟我们成了同行,有啥感想呀,宋主任?还牛不?”
二人像是把那独轮车当成了宋恂,一人一脚不停地踢着。
宋恂还是冷眼睨着他们的动作不答话。
“怎么啦?下放以后变哑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杜卫红指着车身,威胁道,“你要是痛快点把那份保证书交出来,我们就放你一马,要是还敢耍主任威风,那就得让你尝尝亲手清理的猪粪是啥味儿了!”
宋恂不想跟他们废话。
在二人再次示威似的将独轮车踢向这边时,眼瞅着猪粪就要冲着自己泼过来了,他伸出铁锹,稳稳地抵住了车厢边缘。
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将铁锹手柄当做杠杆,手下用力一压,便将装有半箱猪粪的独轮车整个撬了起来。
等到不断叫嚣的杜卫红反应过来时,只能眼睁睁地瞪着独轮车冲自己倾倒下来。
随着独轮车“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空气凝固了两秒,随后养猪场里便传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猪粪的杜卫红吱哇乱叫着,伸手想抹去脸上的脏污,可是想到那恶心的东西,他又下不了手。
他咧着嘴“呸呸”往外吐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李保田被恶心得不敢靠近他。
生怕对方会让自己帮忙收拾身上的秽物,他一边嚷嚷着“哥们帮你报仇去”,一边奔向了宋恂。
动作熟练地揪住宋恂的衣领,李保田对着他的面门就想挥舞拳头。
不料,宋恂却快速闪身并攥住他的拳头,反向贴身靠了过来。
李保田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眼前倏地天旋地转,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对方的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了。
他撑着胳膊想要起身时,一不小心按了满手的猪粪,于是也开始抓狂地“啊啊啊”乱喊。
“宋恂!你这个黑五类坏分子,居然敢欺负劳苦大众,与我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叫板!我们这就到大队干部那里举报你!”
武力上比不过,海兔子就开始在家庭成分上给宋恂扣帽子。
收拾了这两个混子,让长久积压在宋恂心里的郁气消散了不少。
他没有丝毫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走到李保田身边,抬脚轻轻一踢,又将人重新踢回了地上。
“随时欢迎你们去告状!”宋恂不咸不淡地说,“以你们俩臭大街的名声和以往的斑斑劣迹,你觉得大队干部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
“我们身上这些猪粪就是证据!”李保田被手上的猪粪恶心得直撇嘴,但是为了保留证据,他暂时停下了甩手的动作。
“哦,那你们就顶着这身猪粪去举报吧!反正你们俩经常偷鸡摸狗,再加上一条偷猪的罪名,也合情合理!”宋恂冷淡道。
“你啥意思?谁偷猪了?”杜卫红瞪眼。
“没偷猪,那你们身上这些猪粪是怎么来的?”宋恂抱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道,“肯定是偷猪的时候,被猪拱进了粪坑里呗。”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偷猪的,你有什么证据!”杜卫红被他这番无耻栽赃气红了眼。
宋恂的话音里带着戏谑:“物证已经跑了,人证倒是有一个。正是本人!”
海猫子海兔子:“……”
太无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不怕横的地痞流氓,就怕遇上这样不要脸的文化人。
留下一句没什么气势的“你给我等着”,两人就想暂时离开养猪场,之后再寻摸机会找回场子。
“等等!”宋恂将人叫住,对着地上散乱的猪粪扬扬下巴说,“这些猪粪是社员的集体财产,不能由着你们这样浪费!你们清理干净了再走!”
“谁浪费了,明明是你……”
“那行,咱们现在就去大队部说理吧,我要实名举报你们来养猪场偷猪!”宋恂虚虚地倚在墙上,不怎么走心地威胁。
海猫子海兔子:“……”
拳头又硬了!
*
宋恂在旁边盯着两个混子将空地上的猪粪清理干净,才让臭烘烘的二人离开。
望着他们彼此嫌弃地跑出养猪场,宋恂心情不错地呵呵轻笑两声。
转过身时,却见项小羽正躲在一个猪舍后面探头探脑,不知已经偷看多久了。
“你躲在那里干嘛呢?”宋恂走过去问,“怎么没去上班?”
“今天礼拜天!”项小羽双眼灼灼放光。
她是尾随那两个混子进来的,其实已经立了好久,脚都站麻了。
原想着要是他们敢欺负人,她就出面收拾了他们。
没想到啊没想到,宋主任看起来这么斯文,居然还会跟人打架!
三两下就把人轻松料理了!
回想宋主任那个灵巧的身手,那个冷静的气场,项小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来多久了?”宋恂调转方向往办公室走,打算回去洗个手。
“没,没多久,就一小会儿。”项小羽小心地问,“那两个混子是不是经常跑来欺负你?”
宋恂摆手,以一声嗤笑作为回应。
视线停在他被冻得通红的修长双手上,项小羽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在她的印象里,宋恂的这双手应该是用来设计图纸的,挥洒自如地书写俄语的,批阅文件的,撰写申请报告的,或者其他任何体面的工作。
而不是在寒冬里清理猪粪的。
余光里瞄着他肤色冷白的侧脸,项小羽突然就做了一个大胆决定。
她倏地快走两步,拦在了宋恂身前。
“怎么了?”宋恂疑惑扬眉。
项小羽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个女土匪似地霸气开口:“小宋哥,要不咱俩谈对象吧?只要你跟了我,全公社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第49章
宋恂习惯于有条不紊地做事, 不喜欢天马行空的变数。
可是,最近的许多事情都已经脱轨了。
譬如他家庭的变故,事业上的受挫, 以及面前的项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