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元空落回地面,走回城门时,几乎被那种超乎想象的狂喜当场撕碎了。
疯了一样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不怕差役们的喝斥,不在乎落在他们身上头上的棍子,疯一般的张着手,流着泪,试图要碰到张元空一下,还有人带来了重病或是残疾的亲人,虔诚的跪在路边,想要让张元空触摸他们来“赐福”。自韩沙以降,城中官员士绅无不是满面钦服,就连李纳挐,也绷着脸道了一声:“道兄辛苦。”至于张元和与张元津,早就激动的说不出话了。
问候、寒暄终于还是结束,张元空被请入房间,坐下叙话---方才挤满了城头、城门的人,统共也就有不到二十个够资格坐在这里陪着说话。
“大真人道法精深,神威无比……”
首先开口的,是代表陈安国前来的年轻军官。显然不习惯这样说话,他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直听得满屋人都摇头皱眉,才算把这一大段的恭维话背完---结束的时候,连他自己在内,大家全都长长出了口气。
紧跟着,那人便迫不及待的发问,今天张元空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既感激,也敬服,只不知,今天夜里,是两位真人中的那一位继续守御西门?
“又或者,李真人您……?”
话没有说完,那人带点期待的望着李纳挐,又看向谢白虎,却只换来杀人一般的眼神,而张元和与张元津,也坦然表示说自己愿意试一试,但现在还并无头绪,要先和张元空交流后再说。
“又或者,大真人是否有办法立阵设法,也免得操劳过甚?”
终于被问到题眼,张元空苦笑一声,却知必须正面回答。
“……我可以试试,但却不知道成不成。”
整整大半个白天,在无数官、商、军士、百姓的注目中,张元空浮身空中,化身道祖,将烛龙逼退,在这过程中,陈安国更在韩沙的支持下,以重赏摹得勇夫,派出一批又一批亡命之徒,尽可能的靠近烛龙。
经过这些人的试探,人们惊喜的发现,张元空以一人之身对烛龙施加的压迫,竟然要强过之前的任何一个方向,有些最勇猛的人,为了“前百步、钱百贯”的承诺,甚至冒险迫近到了烛龙身前一里之地,并安然返回,而这,是三夷教的“圣物”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但同时,包括韩沙和陈安国、浦寿庚们的很多人在内,也都在考虑着另外一个问题:当张元空休息的时候……该怎么办?
景教、摩尼教、祆教,他们所设下的防御,皆是以“圣物”为中心,由教中的高阶人员联手作法,在城门上形成被他们称为“神域”的区域,以此来震慑烛龙,而张元空则是以自身为媒,用“神降”之法,请下了道祖形象,把烛龙逼退,在诸人想来,之所以张元空能够对烛龙形成更强的压制,原因大概就在这里。
但……圣物只要设下,便可以流水价更换教士信徒,来祷告施法,发挥作用,而“请神”之法,却必须张元空本人为之……那末,当张元空休息的时候,武荣南门,又该由谁来守护?
……值得庆幸的,是烛龙似乎也因整个白天的相持而疲劳,虽然张元空现在已没法支持,撤除法术,退回城中,那巨大如山的龙兽却仍然安静的伏在地上,没有其它动作。
“元和、元津,我会把刚才的感受和体验全部传递给你们。”
在张元空的计划中,自己的两名师弟无论是心性、修为,还是向道之心,都与自己不相上下,再加上自己已经摸索到的东西,他们完全有机会重现自己今天作到的事情,虽然可能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但只要能为自己争取到休息恢复的时间,便已足够。
“……两位真人辛苦。”
张元空所说,也正是韩沙所想,微笑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至于站在一边的李纳挐诸人,此刻韩沙却已顾不得他们感受了。
“韩大人,张真人……也许,不用这样麻烦的。”
突然插进来说话,阿罗本微笑道:“张真人的天赋,超出我的想象,而要设立神域,亦没那么麻烦……最重要的,其实只是一点。”
竖起右手的食指,阿罗本道:“张真人,您只差一步,便能认识到‘真神’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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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神?”
目光如刀,张元和冷冷看着阿罗本,另一个方向,李纳挐的眉毛也矗了起来,杀意流露。韩沙微微的皱着眉,显出他的不悦,而其它的夏人巨商和陈安国的军官们,则各自摆出着或者嘲笑或者轻蔑的神情。
“对,真神。”
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的敌意,阿罗本微笑着,继续说道:
“天主、万军之王、伟大的父亲……他有许多名字、许多形象,但归根结底,那都是指向‘真神’……唯一的神。”
“张真人您刚才借用的,正是‘真神’的力量,只要认清这一点,并奉献您的信仰,象刚才那样的神迹,您想重现多少次,就可以重现多少次,而李真人,这两位张真人,各位,只要向真神敞开心胸,同样可以沐浴到神降下的恩典。”
“够了,阿法主。”
沉着脸,韩沙打断了阿罗本的宣传,说现在并不是他传教的时候。更何况,想说自己信奉的是唯一真神,且不说大夏自有满天神佛,便是现站在这里的苏鲁支与拂多诞,他又问过了没有?
“明尊、天主、阿胡拉?那位才是真神?”
罕见的,韩沙毫不掩饰的表现出自己的嘲笑,对阿罗本说,三夷教都说自己信奉的是天上唯一的真神,这个理论的谬误,其实一望可知。
“你们都高呼着自己神灵的名字,把神恩请下。正如我大夏百姓,于祖宗神明,佛寺道观,城隍土地各有祭祀,也各得庇佑。”
在韩沙看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人力无法理解的天空中,有着不止一位的神灵,在人力不能到达的神国中,也和人世一样,被分割为无数的州郡县乡,有着无数的神灵居停,三夷教所拜信的,只是这神国当中的三位而已,而在大夏的土地上,这些异族神灵,更没资格与玉帝、三清们相争。
“韩大人,虽然失礼,但在下还是要说,您错了。”
神色严肃,阿罗本表示说,韩沙所说的事情,恰恰证明了天空中只有唯一的神。
“除他外,没有别的主宰。”
不等韩沙回答,陈安国派来的那位年轻军官已先大声嘲笑起来,指着阿罗本问他到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还是说,你们夷人国家里,都是这样不懂道理,只是生拉硬扯的么?”
这句话扫的却是宽了些,周围夷人当中,除浦寿庚面色如常外,无不面现怒色,连韩沙也拉下脸喝斥了几声,那军官自知失言,悻悻住口。
“韩大人。”
气量也真是好,阿罗本就好象没听见方才的嘲笑一样,仍然温和的笑着,向韩沙解释自己的意思。
“实际上,这层意思我也是这几天才刚刚悟透的……不仅是我,苏鲁支兄弟和拂多诞兄弟也是这样想的。”
(……兄弟?)
三张兄弟听在耳中,同时一怔:盖景教中“兄弟”一词自有其特殊用法,若非同教,绝不可如此称呼,而阿罗本竟然称呼苏鲁支与拂多诞为兄弟,这难道是?
“苏教主,拂摩尼?”
对三夷教的事情相当熟悉,韩沙同样听出了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疑惑的看向两人,果见他们微微躬身,称阿罗本所说的,完全可以代表他们的意思。
“……阿法主,你,把你的想法,再仔细说给我听听。”~~~~~~~~~~~~~~~~~~~
正如韩沙说的,三夷教的教旨,有着强烈的排他性,皆认为自己所敬拜的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神,除此以外,皆是外道。为此,他们在传教过程中,没少和其它教门冲突,甚至三教彼此之间,也常常到最后用刀子与火把来说话。
“这一次,我本来以为是天主的启示,要把他的光芒散播在这块土地上了。”
圣人遗骨发挥出意料之中的作用,引动一缕神威,将烛龙阻止在东门外,这是阿罗本极得意极自豪的事情,那怕之后几天中,苏鲁支与拂多诞先后重现了这样的神迹,也没能破坏掉他的好心情。
“但,就在两天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与承认诸神在天的佛道等教不同,景教认为这世上只有唯一的神,这是他们信仰的基础,之后种种,皆由此而发。若将这点否认,整个景教,都将随之轰然崩塌。
……可是,神降下的恩典,却非止一处。
“摩尼教,祆教……他们同样通过祈祷得到了神的注视,依靠神的力量,烛龙被从北门和西门处逐去。而他们,同样相信这世上只有一位真神,这同样是他们一切信仰的基础。”
阿罗本啰啰嗦嗦讲到这里,有人已不大耐烦,但韩沙等人,却是听的越来越专注,而张元空,则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烦燥、恐惧,纠缠不去。
“那一天,我先是陷入惊恐。”
一直因为自己的祈祷得到了神的回应,而坚信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但突然间,一个问题袭击并压倒了阿罗本:如果东门处的神迹可以证明天主是真实存在的,那,正在北门与西门发生的事情,又证明了什么?
“也就是韩大人您刚刚问过的问题。”
这个问题几乎让阿罗本崩溃,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他没法接受这个现实,而几乎与他同时,苏鲁支与拂多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陷入了同样的混乱。
三条逻辑链都是同样的坚不可摧:一方面,阿罗本相信的教义说这世上只有一位名为天主的真神,而坚信这教义并依之而行的阿罗本得到了神赐下的力量;而同时,苏鲁支与拂多诞都坚信这世上只有一位名为马兹达/明尊的真神,并得到了神赐下的力量。
“如果这世上还有其它神,那我所信的就是错的,但神显现了他的威能,所以我知道我的供奉与信仰没有错误……我们三人都这样想。”
“然后,我们突然受到了启示。”
……神只有一个,但他有不止一个名字。
“天主、马兹达、明尊……以及其它许许多的名字,比如说,昊天金阙玉皇大帝。”
对这样的判断,阿罗本等人均感无法接受,但事实俱在,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眼前这明明应该是相互否定,不可共存,却在事实上同时出现,并降下力量的三位神明。
“同样,张真人,您的力量,也同样是来自这位真神,您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理解他的存在,但您的虔诚被他感知,并赐下力量给您,这就是真相。”
用尊敬和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元空,阿罗本说,能够以肉身承载神恩神力,这样的人,名为“使徒”,非有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为之,张元空在未明本源前便能成为使徒,真是前途无量。
“够了!”
张元空、张元和、张元津,李纳挐、谢白虎……站在这里的道士们,无论属于那宗那派,都拒绝再听下去,厉声喝斥着,叫止了阿罗本的讲述,而韩沙也阴着脸,表示说如今形势非常,张元空需要尽快与两名师弟沟通,而其它三门,也需要得力人员镇守。
“阿法主,诸位……请回罢。”
“是,韩大人。”
微笑着,阿罗本以谦恭的姿态躬下身去,接受了韩沙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