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耳房,顾时安从袖中拿出一张用工契书,推给姜姮,“你若没有异议,现下签了,就可以搬到这里来住。院子后头有一间小屋,与前院相通连的廊子上有一道小门,我让人换一把结实耐用的锁,以后每过戌时就让吴娘子上锁。院子里有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我也会提前嘱咐,不会让他们吵到你。”
他面面俱到,耐心细致,姜姮很是感动,提起笔就要签。
顾时安拦她:“你看一下工钱。”
姜姮飞快扫过那遒劲立骨的墨字,看到工钱:每月纹银一两。
她略有些懵懂,虽说她会使钱,但对工钱却没有细致的认识。一两银子,放在从前还不够逛一趟瓦舍买点蜜饯果子,可如今情况迥于从前,不能一概而论。
可看顾时安的样子,好像一两是很少的。
她犹豫着问:“你们管饭吗?”
顾时安点头:“管。”
姜姮长舒了口气,别的没什么,她就是不想挨饿,那滋味实在太难受。既然管饭,钱多钱少也就无所谓了。
她痛快地提笔签下。
吴娘子瞧她这憨样,不禁笑了,问顾时安:“县令从哪里寻来的娘子?忒得有趣。”
顾时安也笑:“别光觉得有趣,先说好,她可是什么都不会做的,你得耐心些教,待把她教会了,你就可以歇歇了,你这身子骨是经不得劳累了。这些日子若我得闲,我也会来帮你们。”
他又交代了些事,说县衙还有案子要审,便急匆匆地走了。
吴娘子先带姜姮安顿下,那给姜姮做卧房的小屋里放着一个大楠木衣柜,一副桌凳,一张木床,姜姮的衣物很少,也省事,放好后便跟着吴娘子去厨房。
她要先从烧火开始学,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稀里糊涂能用火石点着火,至于控火……吴娘子已开始擦汗:“以后再慢慢学吧。”
姜姮给吴娘子打下手、递锅铲、切菜,到午时,一顿成样的饭菜就做出来了。
膳桌是设在院子里的,两大张条凳,孩子们早整齐坐成两排,姜姮帮着添饭摆碗筷,做完这些,才有空仔细观察这些孩子。
有男有女,小的三四岁,大的也就十二三岁,虽粗衣荆服,但浆洗得很干净,熨烫平整,人也规矩守礼,大孩子会在用膳时主动照顾小孩子。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吴娘子的声音从姜姮身后飘过来,她用帕子捂嘴咳嗽了几声,叹道:“世道乱,连年征战,大人死了就剩孩子流落街头。顾县令好心把他们养起来,顾人教他们念书。”
姜姮回头搀扶她,默不作声地听着。
“顾县令俸禄也不多,养这些孩子供他们念书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拿不出多少钱再雇人。先前雇过一个帮着做饭洗衣的娘子,人家嫌工钱太少,做了几个月就不做了。也雇过几个姑娘,都是冲着顾县令来的,见顾县令没那意思,最后也都不干了。”
“世道艰难,都不容易,也怪不得她们。”
姜姮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问:“难道官衙就不管吗?”问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这问题问得有多蠢。
顾时安就是此地县令,他就代表官衙。若真的有办法,他也不必把俸禄全搭进来,辛苦维持。
吴娘子道:“县令是好人,坏的是帝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天天只知争权夺利,不管民间疾苦。”
姜姮垂敛眉目,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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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安回到县衙,审了几桩案子,暮色轻合时,挂念保育院,正想去看看姜姮做得怎么样,还未换下官服,帝都的诏令就来了。
来宣旨的是皇城司干当官,着令帝都周围各州县统计近来新增的流民户,十日内上报户部。
顾时安跪地称喏,接旨的时候手略微抖了一下,状若平常地问:“敢问大夫,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干当官也是半知半解:“听闻是靖穆王府的侍女出逃,卷走了一件御赐的宝物,殿下震怒,代行蓝批颁下谕旨,全力捉拿此女,非要把这胆大包天的丫头逮回去不可。”
顾时安呢喃:“侍女……”
“可不。”干当官皱眉:“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是被抓回去,只怕能痛快地死都是奢望,依照殿下的手段性子,非把这贱人剥皮抽骨不可。”
顾时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嘴唇磕绊:“大夫放心,襄邑县必会尽快如实上报。”
干当官笑说:“顾县令办事,本官是放心的。朝野上下谁不知你顾县令深受靖穆王赏识,只怕做不了几天县令,待大考结束你就要去京中任职了,到时别忘了在殿下面前替我美言。”
顾时安谦卑道:“下官不敢有此奢望,只求能做好本分。”
既是京中来人,总得备下酒席招待,顾时安陪饮到半夜,总算将喝得醉醺醺的干当官劝下去安睡。
席间剩下鸡鸭鱼肉,几乎没怎么动,顾时安不舍得扔,让人包好,自己拿着去保育院给孩子吃。
他去时院子已关门落锁,想敲门,又怕惊扰病中的吴娘子,在门前徘徊许久,忽听身后传来娇声:“顾县令?”
顾时安回头,见是姜姮,不由得蹙眉:“你怎么这么晚还出去?”他以为姜姮不甘过清贫乏味的日子,趁夜偷溜出去玩,谁知她抬起手,手上两个油纸包和一沓封好的幡纸,“吴娘子的药快喝完了,我去给她再抓些,孩子们的纸也用完了,我再去买些。”
“你怎得不白天出去买?”
顾时安问完这句,突得就反应过来了。她的模样太招眼,白天出去必会引来众多瞩目。若是晚上,戴上帷帽,穿得厚实些,混迹在人群里,悄悄去悄悄回,总不会惹事。
姜姮正将帷帽轻纱敛进帽檐绑好,故作轻松道:“白天忙啊,我太笨了,做事慢。”
顾时安顺着她说:“刚开始是这样的。”
姜姮摸出钥匙开锁,皎皎月光正泼洒到她的面上,勾勒出姣美昳丽的面部轮廓,粉黛不施,略显憔悴,可是能看出来,比初见时多了几分生气,开始像个活人了。
顾时安默默看着她,想起今日刚收到的那张诏书,心底很是复杂,没忍住,轻声问:“你很爱钱吗?”
姜姮开锁的手一滞,听顾时安朗朗的嗓音飘荡在寂静阒黑的夜里。
“你会为了钱而铤而走险吗?哪怕会丢掉性命?”
第28章 . (2更)  靖穆王殿下驾临襄邑……
姜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可常年如惊弓之鸟的生活锤炼出一份敏感,脑中那根弦不由得绷紧。
她站在原地,不敢回头看顾时安, 也不敢让顾时安看到自己的表情,尽量让语调平缓:“您为什么这样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顾时安紧凝着她不语。
他自小在识人辨人上就有着卓绝禀赋。家道未落前,他能看出亲戚仆婢心里那些贪婪的弯绕;落入市井后,他能看出世人捧高踩低凉薄的卑劣;当官后,他能看出每一个凶犯狡诈诡辩背后的恶。
他对自己向来有的信心,却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出现意外。
从理智来讲,他不该包庇她的,干当官面前,他应该立时把她供出来。两人萍水相逢, 并没有多少交情,他犯不上为她得罪靖穆王,为自己一片向好的仕途增添隐患。
可每每要开口时,他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姜姮看着他笑,容颜昳丽秀婉, 目光破碎支离。
他不忍心。
深吸一口气, 顾时安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嫌工钱少。”
姜姮怔愣片刻, 把锁打开, 把拴门的镣链扯下来, 强挤出一丝笑:“不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你很好,吴娘子很好, 孩子们也好,我喜欢和你们在一块。”
这话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顾时安立刻就听出来了。
他有些懊丧,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包庇她,就不该再多余问这么一句,问不出什么,还平白惹得她惊惶难受。
进屋后,顾时安为补救,刻意对她嘘寒问暖,问她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需不需要添置什么东西。
姜姮什么都不要,生怕他反悔似的,见他带来了吃食,帮着放在阴凉的柜子里,说今日晚了,等明日孩子们起来再让他们吃。
顾时安点了点头,转身从厨房出去。
姜姮以后他走了,靠在竹门上发了会儿呆,忽听院子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忙收敛情绪跑出去,见顾时安挽着袖子在砍柴。
他看着文弱,臂膀却结实有劲儿,一斧头下去,木柴劈成两半,干净利落。
姜姮白天还为砍柴的事发过愁,一院子老弱妇孺,谁知晚上顾时安就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她默默看了他一阵儿,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汗流浃背,手上全是污垢,腾不出端杯子,她便喂他喝。她的手法很轻盈耐心,不疾不徐,温甜清流匀匀淌入喉间,说不尽的受用。
她好像经常这样喂人,喂得很娴熟。
顾时安开始相信,她有可能真的是侍女。
襄邑的岁月过得飞快,一晃入冬。
姜姮刻意留意外面的动静,除了那一夜顾时安突如其他的试探,就再没什么波澜。
没有她想象中的满城风雨,梁潇好像也没有发疯。
她内心渐渐安定,日子也过得很好。
她学会了控火,学会了掌勺,学会如何浆洗衣物,至于缝补,她从前就懂一些针黹,学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她本性烂漫,和孩子们也很容易相处,不多时他们便欢欢快快围着她喊何姐姐。
每日与天真懂事的孩子们在一起,有粗茶淡饭果腹,不必夜夜惊梦,这样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会为银钱而忧心。
入冬后,需要购置一批炭火。顾时安是科举出身的文官,按理说在本朝属清流,炭俸是有的,但因为他品阶低,所以少到可怜。
他已经省下自己用的,送来保育院,但两相都捉襟见肘。
最后也不知他想了什么办法,去哪里弄到一笔钱,买回来一车木炭,勉强能应付过冬。
到了腊月,这平凡安稳的日子突然被打破。
姜姮才终于知道,这些日子梁潇为什么没有动静。
京城发生巨变,先是枢密使王瑾指使属下砌词诬告靖穆王梁潇,告他与新政党余孽勾结,意图谋朝篡位。
此折递上,立即被垂帘的崔太后驳回。
王瑾狗急跳墙,竟指使平章军国事陆究率军攻入靖穆王府,想擒贼先擒王,活捉梁潇,再行逼宫。
谁知梁潇提前得到消息,暗中在府邸埋伏精锐,当即将陆究捉拿。
捉拿后没有声张,反倒让早被他买通的陆究副将去向王瑾报假信,说靖穆王已伏诛。
王瑾大喜过望,亲自前去查看,正好入瓮。
众人皆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梁潇没有上呈皇帝太后,直接封锁金陵城,派步军司连夜满城捉拿王瑾党羽,捉到后不审判,不上奏,直接就地斩杀。
帝都被封锁三日,血流成河,尸横夹道。
到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天下震惊,人们依稀记得,上一回这么广泛株连还是七年前,屠戮以卫王和梁世子为首的新政党,可那还是天子下旨啊,梁潇纵为辅臣,此举俨然已经僭越。
最可怕的是,发生这么多事,始终不见天子诏令或太后懿旨,两宫不知是默认,还是已经被他挟制。
坊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顾时安在院子里边洗衣裳,边跟姜姮说起这些事。
因为天凉,井水冷得似冰,姜姮想省下些柴火,就没有烧热水,用冷水给孩子们洗衣裳。
洗过几回,被顾时安撞见了,他就不许姜姮再洗,每天办理完公务都来保育院,把一天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