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没有与外人勾结。
这话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梁潇站在指挥台前,手扶在腰间佩剑上,眺望远方,凝神细思。
众多武将皆安静环在他的身侧,没有敢言语的。
直到虞清来了,才打破这可怕的沉默。
虞清道:“臣已派人确认过,姜都指挥使还活着,也没有受伤,只是……”
他欲言又止,梁潇头都没回,利落道:“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虞清抬眸看向他,道:“林凉提出要见摄政王。”
梁潇一哂:“见就见,本王还怕他不成?”
虞清补充:“他说要摄政王单独去见他,不要带一兵一卒,他在上庸台等您。”
屋中有短暂的寂静,武将们反应过来,纷纷围绕上来劝说:“不可,殿下万万不可,此人知道掳劫朝廷命官是死罪,万一行至末路狗急跳墙,殿下孤身前去岂非自投罗网?”
梁潇阖眼,声若幽叹:“可是墨辞在他的手里。”
众人缄声许久,有个胆子大的站了出来,道:“不若就多派些人去救,救得出来是姜都指挥使的造化,救不出也是他的命。这些年姜都指挥使也未见对殿下多忠心热络,凭什么要殿下以千金之躯为他涉险?”
梁潇听得这话,回头看向说话的人,道:“他是本王的内兄。”
“王妃早已仙逝,就算是在民间,三四年过去,这亲戚早就该成摆设了。”行伍粗人,说话没有粉饰,粗鄙难听了些,却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
如今朝局晦暗不明,荣康帝一天天长大,他们这些武将都是依附梁潇而生,身家性命皆系在他的身上,万一梁潇有个差池,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梁潇看了那人一会儿,收回视线,忽的笑了笑:“可是本王不想让亲戚成摆设,本王想救他。”
他不再赘言,直接扶着佩剑出来,虞清紧随其后,想再劝,被梁潇打断:“那上庸台附近有几座阙楼,你安插上最好的弓箭手,情形一旦不对要临机处置。”
虞清恍然,忙小跑开去找弓箭手。
梁潇出了皇城司,正见辰羡穿着官袍风风火火地赶来。
“我听说出事了?”
梁潇掠了他一眼,没耐烦道:“出不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回你的国子监教书去。”
辰羡上前一步,拽住梁潇的衣袖,小心翼翼看他,道:“你不会不管墨辞吧?”
梁潇哼了一声:“是啊,我不打算管他,由他自生自灭算了。”
辰羡要再问,虞清已经跑了回来,朝辰羡抬袖鞠礼,再到梁潇身侧,附到他耳边道:“弓箭手已经妥当,但是上庸台地处开阔,未必能顾得住,殿下是不是再想想?”
“不必想了。”梁潇往前走了几步,忽的转身指向辰羡,冲虞清道:“派人看住他,不要让他在关键时候出来添乱。”
上庸台是金陵的刑场,当年新政党便是在这里伏诛的。
民间尚有句流传:王非王,侯非侯,披枷带锁上庸台。
是以,一走到这里,便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得瘆人,缭绕上衣袖,只觉带着些冤魂血腥的黏糊。
梁潇是独自走过来的。
他征战沙场数年,对布防地形谙熟于心,打眼一看,便知此处有至少五个可供弓箭手藏身的伏埋点,暗处至少有上百支箭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他毫无焦惧之色,气定神闲,缓慢踱步,织金麒麟的袍摆掠过地上,掀起轻微浮尘。
梁潇在斩首的木桩前站住,扬声道:“林指挥使,本王来了,你不会反倒不敢出来了吧?”
周围悄寂,声音在极空荡的场所阵阵回响。
安静了少顷,自街边廊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年过而立,身形魁梧,穿着一身银铠劲装,却没戴翎盔,将脸完完整整的露在外面。
梁潇认得他,微笑道:“林指挥使。”
林凉抱了抱拳:“殿下果然好胆识,我以为请不到您了。”
“你手上握着本王的内兄,本王自是要投鼠忌器的,本王既已来了,你是不是就该把姜墨辞放了。他这些年安分守己,只是个神卫指挥使,不曾参与任何党派纷争,也不是奸恶之人,可以说,除了本王内兄这个身份,一文不名。正主都来了,你还留着他干什么?”
林凉低头想了想,道:“殿下说得有理,可是有句话我想在放人之前说。”
梁潇漫不经心地掠了周围一圈,却极谨慎地没有看那两座阙楼,流露出些恰到好处的不耐烦,瞧着林凉,道:“你说吧。”
林凉肃声道:“高从善节度使是忠臣,请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
梁潇嘲讽道:“这话倒像是认准了高从善遇袭是本王一手炮制。林凉,你也当了几年的皇城司副都指挥使,本王觉得你该长些脑子,本王若当真想要这个人的命,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入金陵面圣。”
林凉瞠目看向梁潇。
梁潇漫然掸去衣袖上的轻尘,道:“韶关前线,刀剑无眼,本王在那里经营多年,耳目人手众多,随便一支冷箭就能把高从善永远留在那里,天衣无缝,无可摘责。”
林凉垂眸开始思索,目中浮满犹疑,半晌,才重新看向梁潇。
梁潇轻翘了翘唇角:“倒是这场遇刺做得拙劣了些,明摆着往本王身上栽赃。不过本王这些年的毁谤已经够多,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本王比较在乎的是你,说说吧,你究竟受了何人的蛊惑,才做下今天这桩蠢事?”
若说方才是两军对峙,各有试探,但刚才梁潇那一问明显是关键且致命的,他看见林凉眼中有什么东西正轰然坍塌,落成狼狈的残垣,最终透出些懊丧和恐惧。
他大约是意识到中了什么人的计。
梁潇也不逼他,由着他凝神深思,谁知他眼中的恐惧渐渐转成了绝望,目光闪烁看向梁潇,倏地抬臂,扬声道:“把人带出来。”
街边屋舍的门再度被打开,两个禁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姜墨辞出来,诚如虞清所说,姜墨辞身上并没有伤,衣衫完好,只是有些褶皱,显得些微狼狈。
见到梁潇,他讶然叫了一声:“辰景。”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梁潇了,姜姮不肯这样叫,旁人也不会叫,往日里见他,口中唤的不是“摄政王殿下”就是“兄长”。
为着这一声“辰景”,梁潇也觉得今日这番险涉得值。
他朝姜墨辞投去安抚的眼神,冲林凉道:“本王在这里,放他走吧。”
林凉朝身后禁卫点了点头,禁卫依令为姜墨辞松绑,把姜墨辞往前推了一把,姜墨辞走了几步,有些顾虑不安地回头看梁潇。
他早就注意到,梁潇是孤身前来,身边一个护卫都没带。
梁潇冲他轻微颔首,唇边甚至还带着些怡然的笑,他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刚走到栅栏外,便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虞清拽到了一边。
两边阙楼上的弓箭手严阵以待,阳光下,隐有坚刃流光暗闪。
林凉握紧了手中的剑,颤声道:“殿下,是我识人不明中了圈套,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求您明察秋毫,千万不要牵累无辜。”
梁潇温和道:“你说,是谁撺掇你这样做的?”
林凉犹豫了少顷,将要开口,面部神情蓦然僵滞,瞳眸遽然睁大涣散,轰然向一侧倒去。
梁潇看见,那个一直跟在林凉身后不甚起眼的禁军,手里拿着一柄沾血的剑,目露凶光,面带嘲讽。
那禁军朝左右道:“摄政王心狠手辣,是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们的,当前唯有殊死一搏,方可得一线生机。”
说完他朝梁潇挥剑,梁潇利落地闪身躲开,心里觉得蹊跷,又猛地意识到什么,忙朝阙楼看去,可惜已经晚了,弓箭手见梁潇身遇险机,已经放出箭来,那个禁卫不闪不躲,当空一箭正中胸膛,当场断气。
四下哗然,禁卫齐齐朝梁潇攻来,空中箭矢乱飞,虞清领着护卫亦杀了出来,免不了一场血战。
皇城司的说法无误,林凉只带了几百禁卫出来,虞清在半个时辰内全部解决,虽然他后来将梁潇稳稳护在身后,但最初激战过猛时,梁潇胳膊上还是受了点轻伤,草草拿帕子缠上。
虞清领着人清扫战场,看能不能从尸体上寻出些端倪。
梁潇从刑场出来,辰羡和姜墨辞已聚在一处等他,见他安然无恙,皆舒了口气。
梁潇的心情不甚好,但还是看了一眼姜墨辞,道:“姮姮很担心你,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她未必会信,你跟我回趟章台行宫,让她看一看你,不然她一整天都要担惊受怕。”
姜墨辞却摇头:“我想先回家看看。”
他是半夜从家里被掳走了,家中一个痴傻老人、三个稚龄孩童,还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这是人之常情,梁潇不好阻拦,只有点了点头,先跟他回家,再押着他去章台行宫见姜姮。
临去姜府时,梁潇把辰羡轰回了国子监。
谁知去了姜府,内外皆平静安宁,并无半点兵荒马乱的迹象。
管家迎他们进去,笑道:“顾学士一早就来了,说公子与同僚有公干,暂时回不了,他来教小郎君和小女郎们念书。”
走到廊庑下,果真见顾时安一席家常青衫坐在杌凳上,周围端正坐着几个漂亮的小孩子,正津津有味地听他将野记杂文。
几个小孩子见姜墨辞回来,齐齐撒腿奔出来,扑进他怀里,甜滋滋道:“顾叔叔请我们吃了武陵坊的糕饼,还给我们讲了很多好听的故事。”
姜墨辞感激地看向顾时安,顾时安一手握卷,冲他微笑了笑。
姜墨辞拢着孩子们,低头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翁翁。”
他这一走,屋中便只剩下梁潇和顾时安。
梁潇目送着姜墨辞离去的背影,突得有些难受,这难受是替姜姮。
她晓得兄长有难,那么着急,可当对方脱险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妹妹,而是家里的父亲和孩子。
可是姜墨辞也没做错什么。
亲人中间总也有亲疏远近之分。
从前梁潇总要用各种方法逼着姜姮向他允诺,她不会琵琶别抱,不会二嫁。他觉得她有女儿,有父兄侄儿,还有朋友,总不会将日子过得太差。
直至今日才醒悟,除了一个稚弱的女儿,其余亲人都是隔了一层的,遇事不会把她放在第一位,而且大多也是不牢靠的。
如果有一天他梁潇不在了,再遇上事情,姜姮该去指望谁?难道真的要她后半生带着个女儿独自去抵抗人世间的风雨侵袭吗?
梁潇只觉喉间涌上几许苦涩,勉强咽下,听面前的顾时安道:“殿下,我待会儿想和你们一起去章台行宫,可以吗?”
第93章 .
姮姮,我想抱抱你
若放在往常, 梁潇会毫不犹豫回他一声冷嗤,可今日他只枯着眉沉吟片刻,便轻飘飘地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是无话的, 静默良久,一个站在窗边赏景,一个在书案前翻了几页古籍。
姜墨辞终于意识到把关系极为微妙的两个人扔在这里有失待客之道,匆匆折返回来,冲梁潇道:“我们这就去章台行宫向姮姮报一句平安吧。”
三个男人是骑快马走了一段,但姜姮还活着以及住在章台行宫终究是个秘密,在临近行宫的几条街衢三人改乘马车,一路隐蔽地驶进行宫。
姜姮见到兄长终于舒了口气,正依偎在他怀里问寒暖, 蓦地,她注意到梁潇的手臂上缠着绢帕,像是有伤。
她轻抿了抿下唇,没有问出口。
倒是姜墨辞扶着妹妹的胳膊,极为郑重地道:“多亏了辰景,他为救我不惜孤身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