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都是娘家血亲,可谁不想在诸人眼里过得好些?
当初嫁人时父亲两个得意门生一富一贫,她挑了穷书生吴自道,姐姐杨素娥挑了累世官宦的陈少向,婚后自己屡屡被姐夫姐姐嘲笑。
没想到这回居然在孩子的周岁宴上被诸人嘲笑了……
正坐立难安时,吴夫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回在何老夫人寿筵上见识过曼娘的厨艺,忽得心里来了底气:厨艺那般高超的娘子怎么会拿白水糊弄呢!
当即稳住心神,慢慢喝汤。
杨素娥嘲笑罢便草草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正待要嘲笑,可笑容却僵硬在脸上——
汤瞧着清淡,可汤底滋味浓厚,浓郁的鲜香从舌尖伸起。
尝过了好东西的杨素娥一口就喝出来这汤是老母鸡汤。
汤中梅花淡淡点缀,瞧着有几份流水落花的意味。
初冬天气喝着这汤水,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原本的寒气一驱而散。
“姐姐,喝这汤如何?”吴夫人慢吞吞问杨素娥,又微笑与娘家亲眷道,“这道梅花汤讲究的就是个雅致劲儿,若大油点子漂浮有失斯文,因而恒家少东家用了不少法子滤去浮油,才让人瞧着是水喝着是汤。”
杨老夫人听着女儿所说,笑着点点头:“我喝起来也甚好。”又吩咐手下丫鬟看赏厨子。
杨家也是小康人家,自然不用多说就明白这汤比纯肉汤要跟具匠心,当即也纷纷跟着称赞。
杨素娥表情略微尴尬,嘟哝一句:“可总归是太清汤寡水些。再说了就一道汤能看出什么!”
这当口丫鬟们又继续上菜,
先上一道油多糟琼芝。
琼芝对杨家女眷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菜式,可这道菜不知用了法子,拌得红油汪汪,叫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放进嘴里先尝到琼芝上面包裹着的大量红油,茱萸特有的辛辣味道涌上舌尖,这才了悟原来这道菜用的是茱萸红油。
杨家大嫂子先纳闷:“茱萸能炸出红油么?”
这遭事吴夫人可知道,她听曼娘讲过:“少东家说茱萸有两种,一种提味,一种调色,两种混合便能炸出又辣又红的茱萸辣油。”
大嫂子恍然大悟:“原来这样。说起来小姑寻得这酒楼可真不错,临安许多酒楼尚不如呢。”
杨素娥听得心里窝火,偏偏面上不好发作,只好狠狠吃那油多糟琼芝。
琼芝稍微焯水后就捞出浸泡在糟卤里,而后倒上酱油蒜末红油等调制而成。
琼芝本身脆爽,带着恨吃起来更是咀嚼得“咔嚓咔嚓”作响,惹得周围人侧目。
杨素娥这才反应过来,悻悻然住了嘴,偏偏杨大嫂还要将笑不笑打趣她:“素娥也尝着这道菜好?在素依前头还能短了你的吃得不成?”
说罢女眷们笑起来。
杨素娥脸涨得通红,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用膳无声,自己这举止,倒多了几份小家子气。
正待要举箸不吃,可琼芝那特有的脆生生口感、酸爽清新的料汁、辛辣开胃的茱萸辣油,都惹得她不住咽口水,心里猫抓一样。
杨素娥暗暗想:横竖还要在浦江待几天,我使唤仆妇偷偷出去买了来我房里吃!
她便住了嘴,目光又被一道梅花望潮虾所吸引。
这道菜将虾去头留尾清蒸后又撒上青橘茉莉蜜,而后将虾肉铺平,虾头树立,虾肉上点缀梅花,谓之“望潮”。
在座的杨家女眷对这道菜可不陌生:“这不是钱塘江边每年观潮时上的一道菜吗?”
杨素娥这回可不信了,一个浦江酒楼做的临安菜,还能比临安府的厨子做得更地道?
不过这回她长记性了,决计在吃完之前不出声,因而夹起一筷子虾慢慢尝起来。
虾肉紧致,在舌尖弹滑,咬下去之后鲜美甘甜的虾汁立刻在嘴里迸发四溅。
而搭配的青橘茉莉蜜更是点晴之笔。
临安酒楼里做的“望潮虾”都是清蒸加佐料,可这回吃得虾却巧妙加入了青橘茉莉蜜。
青橘清新,茉莉微甜,酸酸甜甜的滋味衬着虾肉,越发显得虾肉鲜美到绝顶。
更不用提虾肉还有淡淡的梅花香气,这可奇了怪,梅花本身香味就不甚浓郁,要让菜品沾染上梅花香,那得费多少心力?
杨老夫人先赞了声好:“没想到浦江还有这么好的厨子,我老婆子吃过最美味的望潮虾便是这一道!”
杨家女眷们也纷纷神色郑重赞叹起来,如果说一开始她们称赞菜品还有几份给吴夫人面子的意思,可随着一道道菜吃下来,不得不佩服这做菜之人心思巧妙。
“哼!厨子好又怎么样,又不是你家的!”杨素娥心里嘀咕道,随手夹起一块羊脂韭饼吃起来。
第十三章 羊脂韭饼
鲜嫩的韭菜切成短节,混合着羊油渣做成肉馅饼。
韭菜、羊油渣,这两样本是杨素娥这样贵妇向来所不齿的下里巴人吃食,可不知这大厨怎么做的,居然意外的好吃。
羊肥肉被细细精炼成油渣,咬起来又酥又脆,肥些的余味肥香满口,瘦些的则脆生生舒爽。
韭菜呢鲜嫩,不搭界的两种食材混合在一起,丰腴口感中夹杂着清新凛冽,脆爽舒滑中带着肥厚油香。
跟别提饼皮酥脆,轻轻一咬就掉下来一层酥皮,咔嚓嚓碎在口里,咀嚼起来满口留香。
能想出这道饼的,应当是个厨艺高手吧!
杨素娥还想再吃,可再待下箸却发现盘里的羊脂韭饼一个全无。
在场人人捧着那饼子吃,神情中有些回味。
就连素来嫌羊肉腥膻的杨家小侄女都啧啧称奇:“小姑姑,这饼的方子卖与我罢。”小人儿说大话,惹得一众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吴夫人也笑:“难得究儿爱吃,可这方子是恒家酒楼少东家的,我可得问问她。”
当即打发身边婢女去唤少东家过来:“这会子菜应当传完了,你去请少东家过来一见。”
慌得杨家一干女眷们拿团扇遮面:“不妥,不妥,岂有在内宅传唤外男之理?”
吴夫人愣了一愣,旋即抿嘴一笑:“怪我没说清楚,这位少东家是位女子。无妨的。”
“什么?居然是位女子?”别说杨素娥了,就是年长的杨老夫人都愣了一愣,“怎的有女子执掌家业呢?”
吴夫人便娓娓道来:“她家父母就生了她一个,家业便交给她来承继,她可是利落能干人,母亲一见便知。”
说话间婢女已将曼娘带过来。
杨老夫人一见是个生得美貌的小娘子,立刻便生了欢喜,招呼她坐在身边,又问她小小年纪是如何掌勺的。
惹得杨大嫂打趣:“老夫人瞧见漂亮小娘子就疼得什么似的,好叫我们做儿媳的心寒。”
“你个猴儿,谁还能少了你的不成。”杨老夫人佯装生气,再问曼娘父母,当得知曼娘母亲是临安钱家时,陡然来了精神:“可是卿玉堂那个钱家?”
卿玉堂是钱塘王的国姓堂号,长江以南大块田地从前都是钱塘王的封地,后来钱塘王主动纳土归宋,是以官家感念钱氏,便将钱塘王故里临安定为杭州的名字“临安府”。
钱塘王历经几代至今已经不算显赫人家,但江南的百姓们犹认钱家为王侯家。
曼娘抿抿嘴:“是。”不过娘亲是旁系庶女,家中虽然是读书人家却也败落了,要不也不会嫁给爹爹这个商贾。
这话一出,饭桌上杨家女眷又多了一层敬意。
长得美、说话伶俐、落落大方,又出身名门,杨老夫人瞧这位小娘子是越来越顺心。
人上了年纪就有一遭做媒的爱好,老夫人拉着曼娘的手:“可婚配了不成?”
大宋世风开放,本朝女儿家说起自己亲事并不扭捏,是以曼娘摇摇头:“还未。”
老夫人便来了精神头:“我想着倒有门好亲……”她三孙子是个庶出的,日后分不到什么家资,娶个商贾人家女儿正好,进门就带大笔资财,可保孙儿心无旁骛的读书进取。
曼娘忙拦住她老人家的话头:“多谢老夫人周全,只不过我家就我一人,父母望着我招赘哩!”
一句话就将老夫人的话头堵死,杨老夫人一想,若是勉强娶这位小娘子瞧在她嫁妆和美貌上也还使得,可若是入赘她家那自然就不划算了,是以收住了话头。
杨大夫人忙将话题转开:“好俊个人儿,手又巧,不知那道梅花汤是如何做得的?”
众人又热热闹闹说起梅花汤,杨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老夫人的心思她也猜到了,可这样美貌能干又嫁妆丰厚的儿媳妇进门,叫她这个婆母如何应付得了?
曼娘不知这家人背后的弯弯绕心思,只想着维护好食客,她说话风趣,人又诚恳,不过一会便收下了好几张拜帖:“过个把月我们恒家酒楼要开到京师,皆时一定上门拜访。”
杨素娥没心思听母亲、嫂子与少东家磕牙,只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儿夹那望潮虾,一口一个,唔——
这滋味,绝了!
她这些天憋着气,没什么心思吃喝,人也瘦了好几斤,气色瞧着不大好,这回来妹妹家做客为遮掩憔悴打了好几层粉。
可不知怎么的,今儿闻见这桌上的酒宴香气,压根儿管不住筷子。
酒席过后还不过瘾,索性打发自个儿的佣人去恒家酒楼多买些油多糟琼芝、望潮虾、羊脂韭饼等物,藏在食盒里拎进府,打算自己偷偷吃。
谁知正吃得欢,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还夹杂着隐约的说话声:“姐姐今儿不吃饭,我实在挂心得很。”
“就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在船上时就蔫蔫的,莫非是晕船了?”是妹妹和杨老夫人的声音。
杨素娥慌得将食盒仓皇藏起来,这才开门:“娘,素依,你们怎么来了?”
吴夫人担心问她:“姐姐,我瞧着你不吃饭,难道是身子不舒服?”
杨素娥慌乱想了个理由:“无妨,是水土不服。”
正扯着谎,吴家养的家猫狮子球却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了食盒,“砰”一下打落地上——
羊脂韭饼浓郁的香味立刻在空气里蔓延。
杨素娥“刷”一下涨红了脸。
“这……素娥,你不是那天不喜吃恒家酒楼的饭菜么?”杨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
吴夫人怕姐姐难堪,忙替她找台阶:“许是下人们不知底细,出去买菜自然要打听一二。这一打听,本地人肯定说最好的酒楼是恒家酒楼,可不就又买的恒家的菜肴?”
妹妹还在替自己找补,而自己前几天没少跟她发脾气……
杨素娥愧疚不已,“不是的……”她喃喃道。
她将食盒捡起来盖上盖,咬咬嘴唇,忽得生出了许多勇气:“陈少向在外头养了个歌女。”
啊?!杨老夫人和吴夫人一愣。
杨素娥这才将心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发现他在外头养歌女,大闹了一通,正好借着由头来妹妹这里走亲戚。是我不好,日子不顺拿妹妹出气……”
要不是那美食,她还真没有契机向妹妹郑重道个歉。
浦江不大,曼娘给吴夫人临安娘家人做了筵席还被她们称赞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