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皇后匆匆随陈缇一起回宫去见皇帝说明此事。
殿里恢复安静。红蓼暂时松了一口气,心依然紧紧揪着,始终在为魏檀玉发愁。若是皇帝知道她怀了秦王的孩子,治她一个私通的罪名可怎么是好。
魏檀玉看得出她的顾虑,答道:“你放心,陛下就算想杀我,也要等孩子生下来再动手的。只是外面那些流言……罢了,我已经顾不上了。”
大约两个时辰后,陈缇去而复返,这回带来了陛下的圣旨,传她主仆二人进宫。
进殿时,皇帝高高而坐,太子和皇后分别紧邻着,坐于皇帝身下。
魏檀玉没有料到太子也会在场,更不知道,他是被皇帝召来的,只比她早来一脚。
魏檀玉跪下,向皇帝叩首,得到皇帝赐座。
她走过去,坐定的那一瞬间,察觉太子两道目光炙热地落在自己身上。
“听说你察觉自己有了身孕?”皇帝开口问,“多久了?”
“应不足一月……”
皇帝摆手:“让御医把脉吧。”
魏檀玉又由红蓼扶着起身,按陈缇的指示,进入偏殿。
偏殿里坐满了会诊的御医,在她现身的那一瞬间,隔着屏风,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魏檀玉于屏风前坐下,御医依次过来诊断。
陈缇和一群宫女嬷嬷在旁盯着。
诊完之后,众人将结果写在纸上,呈到前殿给皇帝过目。
纸上三种结果,说无孕的占了一半,说疑似有孕需要隔上几日再诊的占了近一半,笃定说有孕的只有寥寥两人。
皇帝把魏檀玉和那两名御医召来前殿。
众人一看,两名御医中有高龄的马上要告老还乡的张院首,而另一位则是一名年轻的刚进宫的御医,姓李。两人皆笃定魏檀玉已怀有身孕,月份和魏檀玉所说的一样,不足一月。
皇后道:“张院首年事已高,许久不曾给各宫看诊,而这李御医今年才考进院里,会不会是误诊了?”
皇帝扒着面前那些写上了诊断结果的纸张边看边道:“张院首这几十年来,从无错诊。待其告老还乡,由李御医接替院首之职……”
众人惊呆了,皇帝显然相信了她有孕的诊断。
皇帝顺手拿起那些写了无孕的纸张说:“这些十有八九都是庸医,今年入冬前增设院内考核,不合格者,陆续逐出宫去。”又拿起那叠说疑似有孕再诊的名单:“朕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没诊出来,但里面某些人权衡利弊、观望投机,着实可恶,罚去三月俸禄。”
皇帝信了自己有孕的诊断,看来自己是无虞了。正揣测着皇帝心思的魏檀玉听见皇帝问一边的陈缇:“不足一月?太子废妃在藏珠苑住了多久了?”
陈缇笑道:“算起来,也近一月。”
皇帝看向陈缇,目光带着疑问和探究。
陈缇不敢再笑,怕皇帝猜出她怀的是秦王的孩子,从而意识到吩咐他安排的避子药出了问题,左思右想自己不算失言。恰逢皇后问道:“这些时日里,其他人可有随意出入藏珠苑?”
陈缇灵机一动道:“不曾。只有太子殿下去探望过太子妃,于含英殿留了半日。”算起来,太子探望之日前后的日子,也说的过去。陈缇这话是刻意说给皇帝听的,以洗清自己曾为秦王鞍前马后、对皇帝命令阳奉阴违的嫌疑。
他没料到,他这话一说完,太子马上起身跪到了御前。
只听太子诚恳说道:“父皇,儿臣有错。父皇下旨废去了儿臣的太子妃,把她软禁在那废弃的行宫。儿臣于心不忍。成婚近一载,儿臣与她举案齐眉,心底里始终忘不了她,那日探望,情难自禁……她既然已怀了儿臣的骨肉,儿臣无论如何不能抛下她和腹中的孩子不顾。所以儿臣恳请父皇开恩,允儿臣接她回东宫养胎。”
魏檀玉和红蓼皆惊诧地看着太子。婚后和太子从未圆房,魏檀玉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心想他肯定猜到她怀的是褚厉的孩子。一个男人就算再喜欢一个女人,怎能忍受她怀上其他男人的孩子?太子竟说要接自己回东宫养胎?不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皇后听得愠怒,但硬生生忍下了怒气。虽然不喜欢魏檀玉,可她毕竟怀了太子的孩子,焉知是男是女。万一是男胎,可以生下来后交由太子继妃抚养。便也从旁求情:“陛下,她纵然有错,可皇孙无错。那行宫里,臣妾怕下人照顾皇嗣不周。还请陛下开恩,让她暂回东宫,生了孩子再接着软禁也不迟。”
皇帝迟迟没有开口,看了太子半晌,问魏檀玉:“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第78章 . 反转(一)  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但听陛下发落。”
“那就依太子所言吧。但朕有几句话, 要告诫于你。其他人退下。”
众人依言,退出殿外。独留魏檀玉和皇帝两人,然而, 皇帝接下来说的话,却令魏檀玉大吃一惊。
出来时,其他人已经散去,殿外只有红蓼和太子等候。
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魏檀玉忍住心中的疑问,跟着太子一道出了宫门,坐上回东宫的马车。
太子只在殿外见面时说了一句“随孤走吧”,一直沉默不语。
回东宫只剩下一半的路程。魏檀玉先瞟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开口问:“殿下为何要说孩子是自己的?”
太子嘴角渗出一丝冰凉的笑意:“不然呢。听你被父皇母后逼着亲口说出孩子是四弟的, 看你被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议论耻笑吗?你与孤夫妻一场,怀上孤的孩子不足为奇,但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你一离开孤就怀上了四弟的孩子,你日后抬得起头吗?”
“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太子,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想了些什么吗?”
太子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心也随着她那双长睫毛颤动了一下。
“前世的我就是太在意别人的议论和眼光, 才活得不轻松, 凄惨终结了一生。重生时,我发誓不要再走前世的老路, 要为自己而活,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我没有在刚重生的时候就远走高飞, 是因为我舍不得我的亲人和故土,我牵挂着他们的命运,要看着他们最后安然无虞。这个时候,你向我抛出了优渥的条件, 你说你无心争夺帝位,我信了你,就等着殿下被改封吴王、郑国公府众人也平安,我能全身而退的那日。结果呢。
我没有责怪太子殿下的意思。我知道太子殿下或许也是身不由己,或许殿下对前世自己的结局不甘心,才渐渐忘记了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卷入了皇位的争夺之中,郑国公府牵涉其中,我父兄入狱。我想去求太子殿下帮忙,可是殿下已是自顾不暇。除了去找秦王,我别无选择。
到此我才知道,我永远走不出这片土地了。
原来我和这座皇城,和长安这片土地,和生我养我的郑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密不可分,只要踏错一步,就回不了头。”
“玉儿……你能对我说出这番真心话。我很开怀,至少说明你是不爱四弟的,你只是为了保全家人保全家族荣辱才委身于他。”
见她没有说话,太子笃定她是默认的态度,心里一阵欢喜,把她的手紧紧握住道:“没有倾力帮你救郑国公府,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不会了,我会好好护着你,也会护你家人周全。四弟能为你做的,我也能为你做。”
太子说时,眼里流露出拳拳真心。魏檀玉望着太子,嘴角慢慢上扬。
计划里的第一步进展顺利,不管太子是真心还是作戏,既然以这种态度迎自己回东宫,那自己下一步部署起来就顺利多了。
到了东宫,太子扶她下马车。
魏檀玉一眼望见站在门外等候的卫玲珑,这种场景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上回,她也是这样衣衫单薄,站在门边翘首以盼,吹得两颊通红。只是今日看起来身子比记忆里的似乎要丰润了些。
“姐姐终于回来了。”卫玲珑喜出望外地说,站在她身边的惊枝和绿云见到魏檀玉,一下子热泪盈眶,纷纷围上来。
太子走到良娣身边,语气有些不悦地叮嘱:“虽已入夏,但今日风大。你也是有了身子的人,怎么不穿件披风?”又训斥惊枝和绿云:“你们怎么伺候良娣的?”
两个丫鬟和主人重逢的喜悦被冲淡,赶忙异口同声地说:“奴婢该死。”
卫玲珑马上把视线落回魏檀玉身上,又快速收回来,尴尬地冲太子行了个礼:“殿下不要怪她们。是妾身觉得天热,不想穿的。”卫玲珑伸手抚了一把肚子,笑道:“自有了孩子,妾身就比从前更怕热了。”
“嗯,孤不知道怀了孩子是什么感受。”太子回头把魏檀玉牵过来道:“你们姐妹以后又有了相投的话。”
说罢先去了书房。留下魏檀玉和卫玲珑两个在原地,对望着,眼里倶含笑意。只是让魏檀玉有一种时隔多年再见故友,面上虽然都是笑容灿烂,可内心终究有一种生疏了的感觉在里面。
“见过良娣。”
“别——”卫玲珑连忙将她扶住,皱眉道:“姐姐怎么还要对我行礼?姐姐才离开多久,竟和妹妹生分了。”
“我已经不是太子妃,按规矩,理当对良娣行礼。”
卫玲珑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力拍了拍道:“姐姐不要再一口一个良娣了。太子妃之位,只要姐姐想,永远都是姐姐的。绿云和惊枝从前就是姐姐的陪嫁丫鬟,如今姐姐回来了,我让她们今日起去伺候姐姐。只是……姐姐如今已经有了身子,怕是不能再与殿下同房就寝,我已为姐姐收拾好了西边的寝殿,让绿云和惊枝带姐姐去住吧,姐姐今日入宫面圣,此时应也累了,今日就早些休息吧。”
魏檀玉淡淡微笑,摇头:“我不过是暂住一些时日,等孩子生下来。我不忍她们两个跟着我吃苦,还是继续服侍妹妹吧。不过要劳她们为我带一带路。”随后就吩咐绿云和惊枝一起带路。
绿云和惊枝心里自然不肯,毕竟也是从小侍奉魏檀玉的,依依不舍地看着才重逢的主子,但在主子们面前,她们身为下人不敢多舌,等将魏檀玉带到东宫西面的新居,关了门才敢开口求魏檀玉留下她们。
魏檀玉心里亦是不舍,询问:“良娣待你们好么?”
丫鬟们点头。
“那我便放心了。我如今不是以主子的身份回来的,也不过是暂居于东宫,迟早还是要离开的,红蓼已经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了,我不忍往后你们也跟着我一起吃苦。”
丫鬟们挪到她膝下,抓着衣衫求她,她还是没松口,只道:“我已经不是东宫的主母,良娣目前是位分最高的,往后生了儿子也极有可能做太子妃,你们应好好跟着她才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东宫发生的事情,还望你们能告知于我,我这个没有身份的人往后也好按分寸行事。”
丫鬟们听得一阵心酸,包括身边一言不发的红蓼,想起自家小姐从前的风光,心里别是一番滋味。将她离开的这些日子东宫的大小事情都告诉了魏檀玉。最后在魏檀玉的催促下,依依不舍返回卫良娣身边。
红蓼早就憋不住了,等绿云和惊枝走后,愤愤不平道:“奴婢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良娣。绿云和惊枝从前明明是服侍小姐的,看样子被她使唤惯了,她没穿披风,太子殿下也责怪她们没照顾好良娣,全然忘了她们是服侍小姐的丫鬟……还有,良娣见到小姐,那笑容绝不是发自肺腑的,她在小姐面前露怯了。”
魏檀玉心道红蓼这个妮子沉得住气了,笑着问她:“方才绿玉和惊枝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红蓼在她身边坐下,道:“小姐的心思,奴婢已经看出来了。方才狠狠憋着呢,不过小姐,惊枝和绿云从小一起服侍小姐,红蓼觉得她们不会背叛小姐的。”
“嗯。”魏檀玉点头,“我也不信。我不让她们回来伺候我,一则确实是因为目前跟着我吃苦,这是东宫,良娣怀着太子的骨肉,她们伺候良娣,良娣也不会亏待了她们;二则,我是怕一回来就要走她们会让良娣心里产生我要夺走已属于她的东西的想法,她从前和我兴趣相投,又在马球场上替我出气,我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三则,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猜测。我怕……怕良娣已不想和我做朋友,对我心生芥蒂,说服她们背弃了我,故意安插回我身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便无法顺利去做。”
“原来如此,今日太子殿下站出来说出那番话时,奴婢手心都出汗了……”红蓼没说完下面的话。但她记得,太子离开的那天晚上,小姐与秦王同房,才失的处子之身。她不知道太子为何要这么做,而且归来的一路,都和小姐相处融洽,难道是真的深爱小姐吗?秦王日后回长安知道这些事情,又会怎么办。而小姐一派镇定自若,仿佛在计划什么。除了担心,红蓼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帮忙做什么。
“不知道边境此时战况如何?”魏檀玉沉思了会,说。
“小姐在担心秦王和大公子?”
魏檀玉抬眼看着她,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从容。“我住进了东宫,尉迟将军一定知道了消息。我们此时不方便与他见面,你这几日也不要出去,免得引起太子和东宫其他人怀疑,而尉迟将军要潜入东宫也是不妥的。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应该会去郑国公府托我娘传信于我。”
不出魏檀玉所料。过了两日,郑国公夫人来东宫探望女儿,来之前先递了拜帖。
魏檀玉不敢自作主张,呈过太子看后准许,母女二人得以见面。
郑国公夫人听说她怀孕的消息,这两日整宿睡不着觉。女儿嫁给太子一年肚子都没有动静,恰是在和太子一分离的节骨眼就有了身子,想到秦王那次来府里面对他们夫妇殷勤的样子,心里顿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自己都不敢相信。偏偏尉迟将军又悄悄来了郑国公府,托自己给女儿传信。
尉迟递给郑国公夫人的是一张空的白纸,他当着她的面将白纸装进信封,用蜡封住,嘱咐她一定要亲自交到太子妃手上。
为了谁的目的不言而喻。
红蓼推开门,郑国公夫人走进去,一眼望见许久未见的女儿坐在窗前看书,下巴变得尖了,整个人比上次见面又清减了不少,顿时落下泪来。
“娘。”魏檀玉站起了身。
“玉儿。”郑国公夫人扑上去把她紧紧抱住,她背后的肩骨都硌着手。“我的玉儿,你怎么瘦成这样?”手又摸着她的腰和背,都没有肉感,细零零的,单薄,脆弱。
“娘,我好想你们。”
郑国公夫人双手捧着她的脸,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心疼地说道:“你有了身子,肚子不久就会一天天大起来,受累的日子还在后头,消瘦成这样可不行。我的女儿,娘看你这样,真如刀子在心上割啊。娘急着出门,忘了给你带些补身子的,回去后置办好了叫人给你送来。”
“我没事的。娘,那些东西东宫都有。你以后多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就好了。爹不便过来,你可将弟弟带过来让我见上一面,我太想念你们了,还有哥哥。”
女儿提到长子。郑国公夫人马上想起来秦王,从而想到尉迟交的信,袖子里掏出来,递给她,什么话也没说。只用眼神示意她拆开。
魏檀玉拆了信,唤红蓼过来。只见红蓼拿出一罐药粉,拔开塞子,洒了些上去,纸上立即现出字来。
郑国公夫人没凑过去一起看,只是想着女儿和红蓼主仆二人这一顿熟练的举动,显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信了。视线下意识地转向魏檀玉的肚子,盯着出神。
尉迟在信中说:
西羌人畏惧秦王的威名,战了一场,便修书说要降了大越,秦王吩咐驿使策马日行千里送信回长安,上奏皇帝。皇帝不相信西羌人真降,下旨让秦王乘胜追击,将他们赶尽杀绝,不留后患。并说杀尽羌寇之前,不让秦王回长安。怕秦王分神,尉迟没有将她回东宫一事告诉秦王,请她谅解。
魏檀玉读罢,离开找来纸张,用笔蘸水,下笔疾书。很快写完一张纸,纸上除了水迹,没有字。纸张上的水迹很快干涸,魏檀玉折起来交给母亲托她带回去,尉迟将军自会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