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道:“太子殿下言重,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何谈肱股之臣?”
太子狭长的眼尾低垂, 面色隐隐不虞,沉声提醒:“翰林院修撰虽为六品,可为皇上掌修实录,起草诏书,乃皇上心腹,重要性哪是旁人比得过的?”
他说着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历朝历代哪科状元不是从翰林院做起来的,偏周鸣这般眼高手低,若此人中举不是自己一手促成,他还真不想管他的事。
可周鸣并未听进去他的话,他乃江南盐运使家的独子,家父费尽周折耗费巨多让他成为这科考状元,可不是为了来这翰林院养老的。
周鸣抬眸瞥了眼太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翰林院若是不行,不知……詹事府可有空缺,下官能否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力?”
太子闻言眉心一跳,幽深晦暗的瞳眸猛地睁开,锐利的目光落在周鸣身上。
他居然把视线打在了詹事府上?
男人的眸色瞬间变得危险,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思的脸上阴郁之色渐起,不由想起不久前的科考。
当今皇上日行节俭,身为东宫太子的他尚不能奢,可他要豢养兵力,结党私营,少不了花费众多,自然将视线放在了此次科考上。
他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做手脚,让好几个江南盐商的儿子中了进士,也通过受贿得到了大量敛财。
而周鸣,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江南盐运使家的独子,江南盐运使乃地方要职,掌管南方一线盐运生意,手握财权。太子既想敛财,又想拉拢地方权职,少不了要倚仗这江南盐运使。
一番操作,周鸣便成了此次科考的状元。
除了周鸣的身份,太子扶持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原本是想培养一个状元心腹出来,安插于翰林院,放在皇帝身边自己也算有个耳目。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江南盐运使周家的儿子是个这样的蠢笨之徒,目光如此短浅,成事如此不足,实乃扶不起的阿斗。
太子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他轻率了。
而眼下,他更没想到这周鸣竟然将目标盯上了他的詹事府,盯上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太子的声音变得毫不客气:“周鸣,孤警告你认清身份。”
他纵容周鸣成为科考状元已是自己的底线,决不能再容许他霍乱詹事府。
可周鸣却并不害怕太子的威胁,甚至眸中还隐隐含笑:“殿下,下官乃您一手扶上来的人,您不负责下官的差事,难不成要下官去找皇上么?”
太子的凤眸倏地眯起,周鸣这是自恃有了他的把柄,明晃晃地要挟他呢。
他生平最痛恨受人要挟,偏周鸣不知好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看来此人是留不得了。
太子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眸中的狠戾全然消失,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这事,孤会考虑的。”
周鸣心满意足,起身含笑拱手:“那下官便不打扰殿下了。”
临出门前,太子最后一次唤住他:“下回莫再私下与孤会面了。”
虽在荒山寺庙里,可哪知会不会隔墙有耳,将他们的事走漏出去。
周鸣微笑:“殿下若满足了下官的心意,下官自然不会再来叨扰殿下。”
待到周鸣离开后,太子的眸色才平静下来,他垂眸敛目啜了几口手边的茶,心思逐渐幽深。
----
一炷香后,太子走出禅房,天朗气清,秋风萧瑟,钟鼓之声在远处敲响,隐隐的梵音映着寺庙的古朴幽静。
禅房位于寻香寺大殿之后,男人踏出门槛时,目光忽然落在那金身佛像前跪着的身影上。
女子一身浅色罗裙 ,腰肢纤细,长发半髻半垂,那熟悉的背影,像极了他此前见过的景家夫人阮清莞。
太子的眸光蓦地愣住,脚步间不由自主地靠近。
随即听到女子饱含着深浓情绪的求愿之声——
“佛祖在上,信女阮氏清莞,所求之事只为夫君景翊,愿他早日治好顽疾,若能得偿所愿,信女亦愿意折寿十年,换他一生无虞,平安康健……”
原来她是在为景翊求佛。
太子的眸色不由顿了一下,上回在宫里相见,是景翊维护他,而这回在寺庙相见,是她在为景翊求愿。
他这才发现,景翊与夫人之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竟要她甘愿折寿十年换他平安这样的祈愿。
哪怕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习惯了,此刻听见女子这样忧心渴求的声音,也不由得心下一动。
太子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亦觉得女人都是麻烦,碰都不愿碰,而此刻,心中莫名起了些微妙的情绪,竟然开始有些羡慕景翊。
若他在外征战操劳时,家中亦有这样一个女人担忧着他的身体;若他遭遇烦心不悦之时,身旁亦有这样一朵解语花宽慰自己。
太子一双桃花眸幽深的落在女子纤细的背影上,眸里逐渐聚起了晦暗不明的光。
……
阮清莞许完心愿后,将手中之香供奉于案上。
竹苓不知从哪取来一个竹签桶,笑嘻嘻望着她:“听闻这寻香寺的签最灵了,夫人要不要抽一支试试?”
阮清莞原本对这并不感兴趣,她都活过两世了,还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吗?
可她看着竹苓饶有兴致的眼神,不想扫她的兴,便笑着点了点头:“那我试试。”
签筒很大且很重,里头藏着的竹签可见不少,阮清莞堪堪晃动两圈,便无力垂落下来。
瞬间,一支竹签“啪”的一声从中掉落下来。
竹苓好奇,先她一步俯身捡起来,可看到那竹签上画的的图案时,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夫、夫人……”
竹签上没有字,只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凤金凰,寓意凤凰。
“这是皇后之命啊……”竹苓声音磕磕巴巴,抬起一双震惊无比的眼眸。
寻香寺每日前来抽签之人众多,可这传说中的凤凰签,只有前朝皇后赵氏曾有幸抽中过,从那以后便传出了凤凰签寓意皇后命的传闻,可后来无论多少女子尽兴而来,却是都没有再抽中过凤凰签了。
如今,他们夫人居然在这里抽中此签……
竹苓惊疑不定地看着阮清莞,夫人已经成婚了啊,这皇后之命所为何来?
“小点声儿,别让人听见了……”阮清莞对她比了个“嘘”的动作。
重活一世,她自然明白自己身上的皇后命是怎么来的,可没想到竟然在这小小的寻香寺暴露出来,幸亏周围没有旁人,只有竹苓看见了。
她随手抓起那支竹签,胡乱塞回了竹签桶里,竟是看都不曾看一眼,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是些迷信,做不得真的。”阮清莞宽慰竹苓道。
竹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夫人嫁的是将军,和皇上有什么关系……
……
大殿后,负手挺立的太子望着阮清莞手中那只签筒,幽暗的眸色眯成一条线。
她竟然抽中了凤凰签!
凤凰签,皇后命,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将军夫人,身上居然会有皇后命。
太子眸色暗沉打量着女子的背影,脑中想起皇帝对景翊那别有用心的关照,还有朝堂上景翊隐隐约约的地位威胁,他的双拳慢慢在袖中攥紧。
如今这世上,只能有两个人有皇后命,一个是他的母后,而另一个,便是他未来的太子妃。
其余,谁都不行。
第32章 阮母  将军晚上不宿在你这儿吗?……
入了夜, 京城里四处都沉寂下来,唯独春水巷的风月楼最是招摇热闹。
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向来是夜晚人最多的地方。
二楼的雅室, 阮浮舟一身素白长袍斜倚在床畔, 脖颈微仰, 烈酒穿肠入喉。
他每当入夜的时候便会在这里,宿醉后天亮离开,有时候喝得多了,甚至一连好几日都待在风月楼。
而在这里, 自然是云沁伺候他。
她看阮浮舟喝得急又烈, 忍不住抚他的脊梁,柔声相劝:“公子, 慢点儿喝……”
和阮浮舟日日相对的这几天,她对包下自己的人也有了些认识, 知道他是京城侯府的嫡子, 身份贵重。
云沁也和他透露过自己的出身,她从出生便没有父母, 辗转到通州被好心人家收养,前两年家乡发了大水, 养父养母被洪水冲走, 她成了孤女,家中亲戚嫌她不是正经血脉, 将她发卖给了人伢子。
云沁生来命苦, 在这世上再无亲缘, 如今又被卖入了这风尘之地,自然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而对于为她解了围的阮浮舟,云沁心中是感恩的, 阮浮舟那日在走廊上解救了她,此后在风月楼里日日都点她作陪,却从不碰她分毫,还不许罗妈妈安排她去伺候旁人,免了让她受折辱的风险。
可再多的,云沁就不敢肖想了,她知道阮浮舟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儿,清贵荣耀,她如今的身份是配不上的。
可她亦不明白,阮浮舟这样芝兰玉树的少爷怎么会日日流连于青楼里,他在风月楼从不碰女人,便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只每日抱着烈酒狂饮,图一个宿醉。
云沁念着他的好,也会出声相劝:“公子这样喝酒不好,伤身子……”
可阮浮舟从来不听。
偶尔,云沁也会看到他喝上了兴头,提笔在宣纸上挥舞墨迹,写出几句诗文出来。云沁从前在养父母家中也跟着上过几年学,认得字的,一看便知阮浮舟所做诗文非同寻常。
她便道:“公子这样的才华,应该投身于功名官场才是,不该在风月楼里消沉放纵……”
可她这话一出口,便见阮浮舟清润的面孔沉了下来,面色瞬间变得不虞,撂了笔冷冷垂眸:“出去。”
阮浮舟虽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不算热切,可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这么冷漠赶她出去却是第一次。
云沁知道他不喜欢,便不再说了。
她是个温顺怯懦的性子,向来柔顺听话,她知道阮浮舟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为他斟酒的女子,便不再多言了。
阮浮舟醉倒以后,云沁将他安置到床上。
替男人脱了鞋袜,再盖上锦被之时,她的视线落在床榻男人的脸上,手上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
喝醉了酒的男人面色酡红,鼻梁挺直,皮肤白净,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垂落阴影。
他可真好看啊,云沁愣愣地想,她自小长在乡野,从未见过这般面容清俊的男子。
云沁更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阮浮舟的面容,一时之间有些面红心跳。
匆匆给他覆上锦被后,云沁捂着心口逃离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