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果然是宫中的人,而且是东厂的人。
一看服色,张佳木便认了出来,这人是东厂的一个六品奉御宦官,也算是蒋安的心腹之一,东厂和锦衣卫现在关系密切,而且东厂曾经在张佳木手中吃过一个大亏,所以反而对张佳木更加敬服,这种心理说起来奇怪,但想想这帮阉人在东厂大堂敬奉的还是岳飞的神像,这样想来也就不奇怪了。
“见过少保大人!”
这个宦官一见张佳木,就立刻上来拜伏叩头。
“咦,何必行此礼!”张佳木这下大吃一惊,当然,按品级来说这宦官行此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国朝现在宦官势大,不要说六品宦官,就是没有品级的宦官见着一品大臣,也是从不行礼的。他们是真正的天子家奴,就算犯了法也不归国法管,自有天子按家法来处置,所以内臣对外臣是向来不假辞色的。
今天对方上来就叩首行礼,显然是所为之事不小,一时之间,张佳木便可以断定,眼前这厮,必定是有什么叫人头疼的事来求他了。
“请大人开恩啊!”
下头的奉御已经涕泪交加,哭成一团了。
见他如此,一群家将和内书房伺候的下人们已经全部退避了开去。原本他们就不能在此旁听,只是事起突然,还是有不少人一下子就见到了。
“杨公公请起。”张佳木记得这个宦官姓杨,以前见面时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很以自己的宦官身份为荣。
事实上到了天顺年间,宦官的势力早就凌驾于朝臣之上,杨宦官有点自得之意,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况且,宦官都是自残身体而谋求富贵,一旦富贵上身,自然也很少有人能保持常人的心态,张佳木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岂不闻不少读书人一旦中了进士,或是状元,那种骄狂欣喜的神态,甚至有当街发疯的事也是常见,宦官们一旦得势以意气骄人,也只是用这种办法来掩饰自己残疾而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就这一点来说,张佳木也不觉得有什么让人奇怪的。
但今天杨姓宦官的样子就可堪为奇了,平时的那种骄狂之态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趴在张佳木的案前就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威风尽吃,呜咽哭泣,简直是让人见而落泪,哪里还有国朝宦官那种固有的自矜自傲自态?
当下他只能绕过去,亲手把杨宦官扶起,然后笑着向对方道:“何等样事,就叫公公如此失态?真真是笑话了,某敢打包票,除非是公公谋逆造反,不然天大的事,也不过就是闲话一句罢了。”
“大人,”杨奉御被他这么一安抚,是有点镇定下来,他抽泣着向张佳木道:“这一回我可真的是惹了大祸了。”
“不妨,请慢慢道来。”
“是这样的……”
在杨奉御的叙述中,整件事的首尾经过就慢慢浮现在了张佳木的眼前。
杨奉御和很多宦官一样,都是来自直隶的民间。大明的宦官现在没有准确的人数,当然,也不会和康熙说的那样,明季宦官高达十余万人,但天顺年间,估计两三万人还是有的。这些宦官,有的是打了败仗的少族民族,按惯例,这些叛逆中的少年将会被阉割之后拿来充实宫廷,除此之外,就是犯罪官员的子弟,还有一些年轻的犯人,然后就是一些衣食不给,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会把自己的儿子阉割掉送进宫里,一旦发达,虽然苦了一个,但整个家族的命运就会为之改变了。
当然,宫中的大小宦官几万人,真正能出人头地的也只是少数,甚至能混到眼前杨奉御这种地位的,也只能说是凤毛麟角了。
多数的宦官一辈子只能在佛堂上香,在菜园子里种菜,或是打扫御街,洒扫宫殿,或是准备膳食,御用衣物,最倒霉的就是当净军,倒一辈子的马桶。
他们在宫中一样吃不饱饭,还要被大宦官欺负,过着暗无天日辛苦至极的生活,一个不好,就是被廷杖给打死,要不然就是送到孝陵去种菜,每天干满十几个时辰,然后一样的吃不饱穿不暖,几年不到,就活活累死了。
能混到杨奉御这样的地位,还能成为大太监的心腹,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随时可能再进一步,甚至是两步三步,如果祖上烧了高香……嗯,这话听着很别扭,如果祖宗有德,能够混到太监这一步的话,杨奉御觉得,到时候过继一房接他的香火,再娶个名义上的老婆,然后他也就没有什么苛求的了。
带着这种志得意满的想法,杨奉御前几天向蒋大官告了假,请求回直隶青县的老家去祭祀祖先,顺便看看族里有没有少年子弟可堪造就成全的,就近带了回来,等将来他品级够了,就向皇上请求过继给他为子。
对这种合情合理的请求,蒋安当然立刻就答应了。除了让杨奉御自己回家之外,蒋安还得别批了一个小旗官带一队东厂的番子给杨奉御当仪卫,这样的话,东厂的人衣锦还乡,蒋安也觉得事关自己的面子,不能不当回事。
带着辛苦搜刮来的几箱银子,还有一队东厂番子当护卫,杨奉御真的是志得意满,高高兴兴的回到了青县老家。
一开始事情很好,虽然碍于他是宦官的身份,乡里有身份的士绅不会主动来拜会他,而且就算将来他回乡居住,地方官员也不会拿他当缙绅来看。但这也没有什么,杨奉御知道这些文官出身的人脾气死硬,不值得和他们硬扛,于是杨奉御自己主动拜会地方父老,在家里大宴宾客,他的父母年纪也不大,虽然儿子当初是自己狠心送进宫里,不过现在看着杨奉御这般威风,穿衣着锦,脚踩官靴,还带回了成箱的金银,门口还有凶神恶煞般的东厂番子站班,把一群士绅都吓的不轻,儿子如此威风,做父母的也就颇觉欣慰了。
几天下来,族中父老都请到了,各处的乡绅也碍不过面子,来了不少,第三天时,有衙役鸣锣开道,摆着全副执事过来,把一群看热闹的乡下泥腿子远远赶了开去,原来是青州的七品正堂县大老爷亲自来拜杨奉御。
这一下杨奉御还是觉得脸上飞金,大感风光。他只是个六品奉御,在宫中其实是提不上把的小角色,但到了地方,县大老爷就是一方诸侯,手握实权,现在居然也主动来拜他这个小宦官,杨奉御自然是觉得极有面子,于是开中门相迎,彼此对嗑了头,宾主谈笑风生,彼此极为客气。
延请进内堂,自然也有一群极有面子的士绅相陪,原本事情到此时是皆大欢喜之局,但不合杨奉御多喝了几杯,兴致上来之后,便向宾客们亮宝。
他在宫中久了,手里也有几件来历不明的宝贝,不外乎是一些书画和金玉之物,说起来确实是很不坏,但那种志得意满,小人得志的样子想来也很可恶,青县知县原本就因为此行而觉得委屈,他自己是不愿来的,但上峰有令,道是这杨奉御带着东厂番子,最好能安抚一番,不要骚扰地方为好。
结果到了此处已经是极为勉强,这死阉人还居然洋洋自得,做这种种丑态。这知县一时不愤之下,居然当着满堂宾客,把自己裤子一脱,笑道:“杨公公的宝不算什么,俺这腰下至宝,才当真是宝咧。”
如此一来,在座宾客都是大惊,接着却又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有些不老成的便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但杨奉御当场便是面若死灰,而他的家人,脸色自然也是难看的很了。
太监宦官一生最为难堪的事,莫过于此,而这位县大老爷,居然当场这么揭了出来,不要说面子了,真的是在要杨奉御的命了。
“这么说,这个县大老爷是过份了。”张佳木面色沉静,思忖着道:“你必定是忍不了的,那么,是骂了他,还是打了他?”
知县虽然是七品,但毕竟是亲民官,吏部在任免官员的时候,亲民官都是尽量选取身貌合格而有吏才的干练之士去充任亲民官,以便他们牧守一方。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想来这位县大老爷当场很吃了一些亏,所以杨奉御自觉闯了大祸,今天连夜赶回来,想来是先见了蒋安,而蒋安自觉根基太浅,这种事不敢兜揽,但是给这厮出了个好主意,于是叫这杨奉御来见张佳木,请张佳木介入此事,给这厮一条活路。
“回大人的话,”姓杨的似笑似哭,答道:“小人当场大怒,要是在私底下这般文臣落小人的面子,争吵几句,也就罢了。但当着家人父老,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小人擅自做主,把这厮给拿住关押了起来。”
“啊哈!”张佳木这下也是吃了一惊,他道:“足下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请大人格外成全。”姓杨的哭丧着脸:“厂公说,这件事,也非得大人才能有个了局,不然的话……”他接连叩头,把张佳木书房的青砖嗑的砰砰直响,嘴里只道:“请大人成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