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傻孩子。”刘用诚轻轻摇头,把捅着煤火的小铲子往地上一丢,沉声喝道:“什么也不懂,就敢在我面前议论如此大事。刘家宗族给你承继,不知道是不是我老头子瞎了眼!”
这在叔侄之间,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谴责。刘用诚无子,刘聚说是侄儿,也是儿子,身后能不能血食,就看侄儿是否孝顺。所以,二十来岁就官拜都督,三十不到就已经是加封伯爵,刘氏一族的香火,就放在刘聚一人身上。
这一回,如此重话,饶是亲叔侄俩,刘聚也是大为不满,一张脸涨的通红,只是刘用诚积威之下,他不敢说什么,于是站起身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跺了跺脚,然后转身便推门出去,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了。
“志大才疏!”刘用诚猛咳一气,半响过后,才灰败着脸,用极坏的考语来评价自己的亲侄儿。
“大官,您老也是求全责备了。”在屏风后闪出一人,身形不高不矮,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柔和醇厚,恰到好处,叫人听着就很愉快。
这样的人,必定不会是平民出身,而是世家子弟,从小一举手,一投足都受过训练,说话的时机,声量,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比起普通的百姓来高明百倍。
此人便是张佳木的前任上司,锦衣卫前百户官门达。他家是京中锦衣卫世家,原本在南京效力,太宗皇帝北迁,将北平改为行在的时候,门达整个家族便北迁至此,以后各派系争斗,纪纲之乱,锦衣卫使马顺被殴至死,门达家族都站稳了脚根,近百年来,由百户至指挥佥事一级武官的也有好几位了。
门达出身在这样的世家里头,天生就比普通人更优秀,也更引人注意。其中最关键之处,他还是南宫的锦衣卫的掌管者,如果不是张佳木异军突起,把他挤走,恐怕现在成为锦衣卫都堂的就不是张佳木而是他门达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和张佳木保持了相当友好的关系,彼此并没有破脸。在张佳木执掌锦衣卫后,这位前上司也自然不安于位,毕竟脸面要紧。于是托庇在刘用诚名,在腾骧卫中补了个千户,两年下来,奉上唯谨,又是京师武官世家,手面足,情面广,好歹也当上了指挥佥事。这一级武官不象指挥使和同知那么受人注意,而又是上下通达的关键,门达长袖善舞,好歹是在这个位置上安稳下来。
此时他藏于暗室屏风之后,说话也很随意,俨然就是刘用诚的贴身心腹。
这会子刘用诚听着他的话,也是幽幽叹气,只道:“子孙自有子孙福,他要争气,这家业也尽够了,就怕他被人怂恿,无事强出头,到时候,我一闭眼也罢了,身残之人,死也死了。只恨刘家香灯一灭,我在阴间也是不安!”
这般说法,近似于发牢骚,而且是无用的牢骚,门达听了大为不安,因劝道:“大官何必说这等话?凭大官手绾兵符,历事五朝天子的功劳,谁还能动得了大官一分一毫不成。”
“若是咱家置身事外,倒也确实是你说的这样。”刘用诚叹息着道:“曹石也好,锦衣卫都督也罢,现在所掌握的,岂是咱家这般实力能置身其中的?实力够,能捞好处,实力不够,凭白当人的马前卒,好了,赏根骨头,不好,要么事败,要么事成还被杀,岂不冤枉!”
门达却是没有想到,事情在刘用诚眼里竟是如此的险恶。他想了一想,倒也确实是如此。不论是曹石联手,还是张佳木一人,现在拥有的力量都不是一个刘用诚能左右的。御马监说是掌握两万四卫军,但那是得奉上命请符命敕旨,然后四卫军才会听命调动。就算如此,京城内哄,谁能知道输赢?一般的军士,到时候只能是听圣命行事,而不会依附在哪一家门下。
刘用诚在四卫军经营这么久,按说实力不小了,但这两年另外两边的实力膨胀太快,让这位老谋深算的老太监有目不暇给之感,自觉失败无用的同时,自然也就把这股情绪发泄在自己侄儿身上了。
想明白原因,劝说起来就从容的多了:“大官想太多了,您老是官之干城,皇上倚重的心腹股肱之臣,我想,事情过后,不论谁输谁赢,皇上得靠您出来收拾大局,这一层来说,就是咱们立身之本了。至于伯爷那里,我会去劝!”
“好,你看的这样明白,我就放心的多了!”刘用诚双目幽幽,犹如一只在草原上夜行的狼,正在择人而噬:“咱们就坐观龙虎斗,却要看看,是谁能得胜。”
“大官说的对了!”
“对了,”刘用诚向着门达笑道:“今晚曹吉祥在宫中夜宿,你知道不?”
“我知道。”门达坦然道:“门下在锦衣卫经营多年,东厂也有几个朋友,大官不是曾经夸过门下消息灵通么?”
“你怎么看?”
“可能是坐镇指挥,他躲在宫中,一时半会的,不会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多半是这样。”刘用诚面露狐疑之色,想了半天,才又道:“按理就是这样了,不过,我心里总有点疑惑不解,他的不少动作,都透着点邪。”
“三家摆起阵势,要把京城做战场,还有比这事更邪的?”门达在心里这么腹诽了一句,不过,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甭看刘用诚对曹吉祥等各家很是忌惮,不过,捏死他门达就轻松写意的很了,说白了,和捏死一只鸡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警惕起来,当下便道:“大官放心,门下立刻就出去,打听消息,有什么不对,立刻来禀报给大官知道。”
“外头一会可能就兵荒马乱的了,你要小心!”
刘用诚语意极为温和,充满关切之意,不过,门达可是一点儿受感动的打算也没有。这个死太监要是真担心自己安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逼自己出去了。
现在打听消息当然是一手的,也很真切,不过,真的是刀头添血,干的是亡命的活了。
不过既然要出去,不妨说的更大方一些,当下只是慨然道:“大官放心,门下生死荣辱,都是赖大官所赐,这就去打听消息,绝不敢畏难害怕。”
“好!”刘用诚拍桌打板的许愿:“等这事了了,我保你一个都督到手!”
“但愿有命拿这顶帽子吧。”门达哀叹一声,嘴里却道:“门下谢大官栽培!”
说着,便顶着刺骨寒风,带着自己的从人,悄没声息的到得刘府门外。
一出了侧门,身后刘府家人便已经将门紧闭,不仅上了门杠,还听着有人道:“快点,用沙袋把门堵上,大官说了,最少两三天内,不能开门。”
“菜都买了吧?大官前天交待过,得把酒菜什么的多备些在家里。”
“有的是咧。”有人笑道:“最少够吃三个月的。”
“咱们坐观龙虎斗得了。”
“嗯,你瞧那姓门的可多傻,这会子不赶紧把家小接过来,凭咱刘府的威名,还有府里有百来号旗卫军把守着,一般人也不敢过来,家小总得保平安。他倒好,家小不接来,自己还出去,你说这有多蠢?”
“哈哈,是蠢,不过,咱们也不要紧说别人了,天儿这么冷,真邪性,不如去喝两钟?”
“是冷的邪乎,也是要下雪的样子。我看哪,是老天要哭啊。这一回,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要落地了。”
“管他娘的,咱们涮锅子喝酒去。”
嘻笑声中,门达身后的几骑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门达心中也是冷冰冰的甚觉难受,此时此刻,才知道为人鹰犬的难过之处。平时瞧着还好,关键时刻,刘用诚和刘府上下,几曾把自己当人来看?
更可虑者,就是人家说的那几句话。一旦动起手来,再调起官兵平乱,可能要乱上几天,到时候玉石俱焚,自己在正南坊的巨宅里所藏的金银家私还是小事,万一要是家人受害,那可是一件终生也无可开解的恨事了。
想到这,刘用诚交待的事又算个屁?当下便向着自己的下属道:“扯他娘的臊,咱去哪儿?”
门达的部下都是跟随他家多年的老人,一听就知道主子的用意,当下便有人答道:“哪儿也不去,咱回正南坊去。”
“嗯,对了!”门达点了点头,突然道:“不过,咱们走锦衣卫大堂那里走一下。”
锦衣卫大堂衙门是在回正南坊的必经之途,如果不绕道的话,倒也正好路过。门达这么一说,各人也不反对,于是五六骑放下斗篷,遮住头面,向着锦衣卫衙门急驰而去。
此时风越发急,真格是冷风刺骨,许是感觉到了京师之中的不对,又或是因为天实在太冷,街道坊市之间,但见灯火如豆,偶见大户人家张着防风的明瓦灯笼,但在夜风之下,也是摇摇晃晃,更添凄凉。
到得锦衣卫衙门附近,如果是往常,各人早就下马或是缓行,门达早就有吩咐:“不必停,冲过去。”
就在纵骑之间,恍惚能看到大堂内外门十余道全部打开,成百上千的校尉在火把上兀然挺立,门达见得此景,不觉感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感觉,只是叹道:“风雪夜,又是风雪夜,两年前佳木你靠着风雪夜起来,今夜如何?噫 ,今夜如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