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任何任命都是有其道理在的。对李贤的任命,自然也是颇有深意。
谢恩之后,内阁诸成员纷纷是上前恭喜,李贤一一揖让致谢,只是感谢之时,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表情,和一般人升官时如沐春风的感觉就差的远了。
“李公何郁郁也?”
吕原和李贤私交尚可,见他不怎么欢喜,因而打趣道:“难道有什么不欢喜之处?”
“哪里,哪里!”
“那是?”
“圣恩深厚,贤思之惶愧……眼下大事,就渺茫无头绪,这么一想,就更加惭愧的紧了。”
“原来如此!”吕原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拱一拱手,道:“佩服之至。”
“过奖了。”李贤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想了一想,便决意把自己的想法向这几个同僚和盘托出。
公平来说,这几个同僚能力都有不同的缺失,比起李贤的急变和富有大局观,也就是“经济”之道上的学问和功力,实在是颇有差距。
但在个人品格上,这几个同僚都绝没有问题。可以说,在天顺初年的这个内阁班子里没有捣乱和纯粹喜欢政争的人……排第三的联合第二拱老一,干掉老一再重新互斗,大明内阁二百多年几乎就是这样下来的。
内阁的内斗比外朝要严重的多,经常是搞的人连命也没有。在最高峰的时候,夏言等首辅都被砍了脑袋。而徐阶在斗倒严阁老后,又得罪后来的继任者,结果人家放了海瑞去斗徐阶,把徐家二十万亩土地退回不说,还把徐阶的两个儿子弄到充军。
前任首辅被弄的如此狼狈,其实还有性命之忧,明之内阁争斗,其实和后世的政争比起来是丝毫不差的。
这其中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心机,也足够后人好好学习了。
这就是职业经理人在特定政治环境下的政治智慧,等这些人精子搞清楚框架和自己手中的权力之后,再搞定那些只能依靠他们的太监,就能在相当的时间内整合政权,成为真正的执掌国柄的人物。
张居正就是其中一人。
现在的李贤当然还不行,现在的内阁政治刚开始发端,很多事情尚且没有确定,最少,李贤做事仍然受到强大的掣肘,这个条件下如果内阁还在内斗,或是有品格不好的人混迹其中,那事情就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这是天大的幸运,李贤认为。
当然,他并不知道,在成化早年,先是陈文接替他的首辅,然后又是彭时,内阁之中,已经有三任首辅在,而且都是名声不错,颇有清正之名的首辅,这不仅仅是李贤的幸运,事实上,也是整个国家之幸。
“这只是小事。”李贤顿了顿,向着众人道:“学生仍然是去见了太保再说。”
“好,那我等恭候好音就是。”
现在内阁之中,其实对接受两个奏议已经有定论了。
事实上,大家迫切想改良的就是细节。有关官田的管理,层级分配,地方官员的任命是否由主官自己决定,还是由当地布政司代为决定……这些细节才是内阁感兴趣的。
而是否同意加俸和改良火耗征收办法,决定是显然的。
大诰再牛,毕竟是一位死去帝王留下的东西,吓不到人。
而实际情形,却是张佳木在看到问题的同时,也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可堪选择的答案。究竟要不要接受,并不是细节和技术上的问题,是个人都能看到张佳木方案的好处。两个大的提案下还有不少小的提案,但只是按目前的做法来改制,好处已经是很大很大了。
明制有其优点和长处,在皇权的稳定性和对军队的控制力及战斗力的保持上,好歹维持在了一个及格线上。
明之宦官为祸远不及汉唐为烈,而军队忠诚稳定,除了亡国那几年,军队始终在效忠和听命行事,唐和五代的藩镇为祸并没有出现。明的文官虽然不及宋待遇良好和受到极高的尊重,但他们在廷杖和杀头的威胁下仍然保持住了风骨……但无论如何,大明的国家制度是退步的,比起汉、唐、宋,明有超过这几朝的优点,但更多的,是比这几个强大王朝的退步。
汉的地方官制,唐的中央官制,还有这两个王朝的强大武力远超过明,而就宋来说,宋对国家的控制力,在失掉黄河以北国土后,宋的财政收入反而由六千万贯涨到了一亿贯……这是何等的横征暴殓,但宋的百姓并没有大规模的造反,一直到南宋灭亡,也没有出现因为土地兼并和天灾人祸的大规模的造反而毁灭王朝。
宋是对外的制度出了麻烦,但无论如何,它成功的养活了一支庞大的官僚队伍,并且给对方极为优厚的待遇,它还养活了一支更加庞大的职业军队,并且给它装备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武备。
强大的弓弩和重达七十斤的步人甲,这就是宋这头经济怪兽留下的武备神话。
如果不是倒霉遇到了蒙古人,这个王朝能得国多少年,是不是能超过东西两周,都是难说的很了。
所以无论如何,明有大一统的格局和勉强在及格线上的整体的框架,但这个框架在开国之初就并不高明,运作不到一百年,就是已经毛病从生。
任何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应该看出这一点,并且努力的缝缝补补。这其中最成功的一个是张居正,事实上在张居正之前,包括杨廷和在内的不少成功的内阁成员都试图修补制度,但除了张居正以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做出了一点成绩外,余者碌碌无为,根本白费功夫。
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而立足做一个修补匠人,原本就是极为失败的做法。
现在张佳木抛出了问题,内阁这些人其实也有了答案,但大家迟迟没有应和……并不是说这些处于帝国顶尖的精英对政治体制的改革无动于衷……事实上,大家很有兴趣,并且愿意配合,但其中的麻烦和毛病就在于:张佳木究竟要走多远?
是继续改革下去,以民生国计为重,还是包含私欲,以这般的做法来行揽权之实?
现在京城之中,一家独大,就算张佳木这一次把文官们整的这般惨法而没有任何势力能出头反制就瞧出来了。
这般下去,又通过改制大得人心……一想起改制,众人心中自然只有一个曾经的先行者……那就是王莽。
这么一想,可就更加不敢随意附合了。
彭时固然被河东狮弄的甚为狼狈,但事关要紧,他也不会丧失立场。只是从原本的无厘头般的反对转为对细节上的推敲,姿态如此,也就逼的李贤不能不走这么一回了。
内阁大佬出行,该有的仪仗自然也不可免。
这会子的官风尚好,虽然不象宋儒那样反感坐轿子,但百官还是以骑马为主。一身绯袍,纱帽玉带的李贤步履从容的出来,倒也并没有急着走,他要经过长安右门,出城的时候,叫人唤来守门的锦衣卫百户官,问道:“太保今天递牌子进宫没有?”
“回阁老的话,”虽然锦衣卫不必对任何官员假以辞色,但李贤在文武官员中的形象都很好,做为一个守宫门的百户,对李贤也是很熟悉,所以百官官的态度仍然超出寻常的恭敬,“太保今日不曾入宫,听李指挥说,太保是到城外去了。”
“咦,是到鲍家庄不是?”
“似乎是。”虽然有点为难,不过,这个百户仍然实言相告。
鲍家湾当然是锦衣卫最隐秘的地方,不少卫中官员都没有资格入内,但时间久了,用人太多,也难保会有风声出来。这等大事,李贤要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内阁首辅也就没资格再做下去了。
“好,我就去那儿找他!”
说毕,李贤自己上马,他身边的几十骑也全部上马,前队散开,后队紧紧相随,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便要向着城外的鲍家庄而去。
“阁老。”百户官甚是为难的样子,轻声道:“那里……”
“你是想说,那里外人不能进去,是吧?”
李贤呵呵一笑,挥手道:“本部堂毕竟是大明内阁首辅,天子语先生而不以名相称,太保就算不理会我李某人是何许人,但好歹也要给这一身官服一点薄面。”
他倒真的有直闯的打算,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今天一旦想起来,这好奇之意竟是再也遏止不住。
鲍家湾很神秘,张佳木很神秘,他身后的锦衣卫也很神秘。
在这个想得到答案的初秋的下午,李贤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轻狂,答完之后,便是马鞭连击,向着宫门外疾驰而去。
……
一路顺畅无比的出城,因为公务繁忙,李贤已经几年没有这样的机会在京城街道上奔驰,一路上行人商贩甚多,运粮进城的农人推拉着粮车,也是络绎不绝。
等出了广渠门后,李贤问自己的亲随道:“这阵子城中人丁渐多,是不是?”
“是的,”对方从容答道:“自太保废关税及和买以后,城中商贩日多,物价平稳,实际上是降了不少,而最近秋粮丰收,进来卖粮的也很多……”
“这我知道,官府备了银子,以防粮贱伤农。但太保说,不妨由商人自购,或南或北,由商人来做贸易最好。当然,也要有常平仓,防着商人克扣百姓。官府只做调节,不直接介入,不然的话,财力物力都难以支撑!”
说起这个,李贤神色惘然,打发了下属之后,又用好奇的眼神来回打量了半响,然后才打马挥鞭,继续向目的地急急赶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