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的相处,倒像极了那鸿禧楼里的游女恩客,除却床榻上的露水姻缘,再无世俗烦扰横生龃龉。
颐和轩外,寿康宫的万喜公公在此殷勤的候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误了吉时,手上捏着帕子一下又一下的擦着额头冒出的热汗。
两名小宫婢被孟清禾遣出来后,只得在殿前伺候着这位太后眼前的红人,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捏肩捶背,丝毫不敢怠慢。
“咱家前前后后喝了不下三盏茶,这第四杯都快见底了,怎么还不见你家主子?太后那边还等着老奴领人回去复命!”
自谢殊成婚那日起,太后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连贺礼都没送去相府,今日太后是想单独召见谢公子,可如何在孟清禾那位庶出小姐面前启齿委婉提点,又成了落到他手里的一桩难事。
万喜正头疼着不好交差,倏尔内间櫊扇映出两道人影,从内里相伴而出。
“万喜公公,久候多时了,夫君还未用早膳,有劳且在等等吧~”
孟清禾迎面客套,实则对这个老太监半点耐心也无,一大清早扰人亲近,不过狗仗人势。
自孟清禾嫁入相府为谢殊明媒正娶的正妻后,京里小姐只觉戏谑异常,话本子里头都没敢这么写,瞧着她那卑微庶出身份,万喜公公现下并未给出好脸色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就是在巧取豪夺,你没看错~
第21章 、请安
新帝傅翊近来与谢太后不睦,自谢殊和孟清禾大婚后,便没往寿康宫请过几次安,反倒是刚觐了贵妃的谢嫣然,每日晨昏定省一概不落,往这边跑得很是勤快。
孟青禾挽着谢殊至寿康宫前时,万喜公公领着二人一脸难色的走在前头,且不说早已误了时辰,就孟家这庶出小姐也一同跟着前来请安这事,他也算是明晃晃的办事不利,免不得被太后一顿责罚。
恰在这时,孟清禾一行在宫门口遇见了提着食盒,同样前来问安的谢嫣然,她带着贵妃服制的玉镂雕丹金碧头面,着一身月日缎绣云绸罗裙,身旁只跟了一个小婢。
“兄长——”
远远见到谢殊挺拔的身影,谢嫣然唤了一声,她这一声华服厚重,光是挪动碎步,都需要那小婢微提那腰间的长封尾摆,行动很是不便。
纵使如此,谢太后依旧未曾开口免了她的繁缛规饰,轻装前来。
烈日当头,寿康宫玉缸内芙蕖开得正艳,清雅的濯白扣上翠碧的叶衬,是谢元昭殿内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陈设。
殿门微开一条缝隙,走出来一个面相严厉的老嬷嬷,昂首立在谢嫣然跟前道:
“太后还在用膳,劳烦贵妃再等上一等。”
那提着食盒的小婢欲要张口上前,被谢嫣然止住,她垂眸立于原地,这样的折人心性磋磨,自入宫以来屡见不鲜,只心底暗自祈祷,傅翊未来的皇后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能稍稍体恤她们后妃的难处。
“臣妾省得了。”
谢嫣然低眉应下,又继续立在殿前正中的骄阳下等候,额间细密的汗珠凝汇聚,顺着侧鬓落在对襟领口,晕出一大片湿迹。
这方孟清禾的视线也被那清喉娇啭的唤声吸引,谢嫣然苍白的面色映入眼帘,她那薄粉敷面早已在雪腮侧化开,晕出的妆容透着湿气,不似平常庄丽。
万喜见他们止步,连连催促道“公子咱们可快些罢,太后还在里头等着呢~”
“瑜娘,去领了嫣然与我们一道面见姑母。”
谢太后与待相府的庶出子女并不亲厚,近来更因赐婚一事与姚氏生了嫌隙,只因姚氏不肯叫自家嫡女来入主中宫,只推谢嫣然出来得一个贵妃的位置,当真是糊涂。
“兄长——”
谢嫣然走近谢殊跟前,气虚声弱的唤了一声,脸上闪过一阵欣喜。
先前出来知会的老嬷嬷还未离去,在原地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拦阻,倏尔触及孟清禾寒凛的眸光,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两步,没大敢近前。
谢元昭坐于殿内正用着一蛊绿豆百合莲子羹,大抵等的不耐烦了些,未戴甲套的两指放下羹勺,拢了拢眉心,欲再唤了人来,去一趟颐和轩催上一催。
只怪那姚氏目光短浅,耽于私情,松口让谢殊娶了傅翊亲姐孟清禾,令他们谢家平白无故的少了一分助力。眼下容景衍既有意迎娶谢家嫡女,改日需传兄长进宫好好商议一番,定不能再叫姚氏插手此事,坏了她图谋许久的大事。
不多久,守门的嬷嬷前来通禀,说是谢公子携其夫人到了殿外,万喜公公领了人在偏殿静候。
兆京朱雀大街如今耳口相传两大逸事,皆可作为达官显贵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一是镇西将军得胜归朝,即将迎娶何人,另一件则是谪仙般的谢家公子娶了昔日用下作手段算计自己的孟府庶女,现下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堪称圆满。
思及此,谢太后眉心又是一蹙,清砚是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沉迷温柔乡这类事不想是他所为,今日将人唤到跟前也是想借此提点一番,免得他纵情声色,失了本心。
谢殊这孩子是极得她喜欢的,比起那无甚大用,整日在傅翊跟前畏畏缩缩的谢嫣然,不知成器了多少倍。倒不是她轻视女子,她的皇儿绫华,身为嫡公主亦有不输男儿的担当气魄,只可惜出宫建府后,怨她这个母后偏帮太子,母女情分疏远至今。
谢殊与孟清禾藏在袖下的十指交扣,款款步入殿中。谢元昭坐在上首主位,抬眸瞧见那张与昔日宠冠六宫舒贵妃极为相似的面孔,搁在玉案下的手暗暗收紧了几分。
谢太后年轻时也是名冠上京的名门贵女,嫁与当时还在潜龙时期的先帝,据说两人当年是一见倾心,只私下见了两面,就让谢太后下定决心此生非君不嫁,故而,这桩婚事也曾经一度是繁华朱雀大街上广为流传的美谈。
时光荏苒,美人迟暮,谢元昭逝去了二八芳华的美貌,在先帝驾崩后骤然沧桑了不少,眉间不掩垂垂老态,就一像尊镶满了宝玉的菩萨像,经过时间雕琢去了灵气,只剩下一副雍容华贵、彝鼎圭璋的皮肉。
“清砚,你身子恢复的可还稳妥,既已成家有了妻室,也该是时候单独立户另建新邸。”
谢太后视线落在谢殊身上,比平日更多了一丝慈爱祥和。
谢殊与傅珵一道长大,他就像是傅珵身侧的一把暗刃,替她这个秉承圣贤之道,宽仁行事的儿子,不择手段的扫除一切障碍。
“姑母,臣下谨遵懿旨。”
谢殊伏身应是,一旁的孟清禾也跟着低头谢恩。
转而谢太后的眸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阵,谢殊直腰跪坐在席旁,白缎环过双目交叠在发间,系成一个死结,周身一派温文如玉的气质,不见丝毫棱角。
只那轮廓分明的下颚间,若隐若现一片青紫暗痕,乍一看十分惹眼。
谢太后双眸猛然收缩,胸口涌起一阵怒意,清砚这般谦谦君子,人前又怎会有这般艳逸失态?
孟清禾平视前方,与高座上那道满含愠怒的视线,不偏不倚的遥遥相对,眼尾轻吊,夹带一丝孟浪奢糜。
“孟清禾——你放肆!”
茶盏落地的碎裂声,伴随着一声怒喝,响彻内殿。
在宫人们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际,太后手边的茶盏已然被狠狠地掷了出去,孟清禾侧身躲过,只那茶渍迸裂,污了她身后的烟罗长摆。
悄悄藏在廊柱后许久的谢嫣然,登时腿下一软,连连跪上前俯首认错。
“姑母,哦不,是母后,母后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央求……着兄长领我进内殿的!”
谢嫣然语无伦次的跪地讨饶,她性子软弱,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见谢太后动怒,心底害怕极了,颤着嗓子开口解释。
谢太后面对她这忽如其来的一出认错,只觉头疼。谢嫣然果真是个没脑子的,不将心思放在傅翊身上,反倒来她这寿康宫蹚浑水,真不知傅翊给了她这个贵妃之位,算不算是在变向嘲讽自己。
“贵妃,你先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了!”
谢嫣然心虚紊乱,脑子里不停的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太后真正要发难的人,是谢殊身旁的孟清禾。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坐在谢殊身旁的孟清禾一眼,眼角涕泪尚未来得及擦拭,就匆匆自地上狼狈的爬起,急忙奔出了寿康宫大门。
谢嫣然一走,殿内霎时又恢复了寂静,一旁万喜得了自家主子眼色,屏退了四下的宫人,独留下谢太后的体己嬷嬷贴身伺候。
殿外朱漆镂凤大门缓缓合上,自殿顶满铺的黄琉璃瓦至边侧的镶绿剪边,俨然将整个寿康宫主殿,裹挟成一重密不透风的静室。
“孟清禾,你们姐弟究竟想做什么?”
谢元昭自上座起身,缓缓行至孟清禾跟前,傅翊既半分未给她这个太后留脸面,她也犯不着费劲在这里粉饰太平。
“太后圣明,清禾在此只问一事,我母亲的死是否与您有关?”
孟清禾放开谢殊的手,双目炯炯的望向眼前的女人,恍若此刻的她并不是太后,而是一个置身于这粉墙黛瓦下束缚下,同普天之下所有女人一样,会因所爱之人的所作所为嫉妒怨恨、扭曲疯狂。
大燕朝最尊贵的女人注定是不会幸福的,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
“呵,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尽归尘土,当年的旧时,谁还会记得。”
谢元昭垂下盘着金线罗纹的袖摆,倏尔讽刺一笑,看向孟清禾眸光闪烁片刻,复又将其中翻涌而出的异样情绪敛了回去。
舒贵妃患病一事本就来的蹊跷,起先只是身体困乏,进而食水不进,乃至药石无灵一夜暴毙,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
孟清禾起先怀疑过静安太妃,可静安太妃如今被她灌了药意识不清,疯癫不止,换言之,舒贵妃之死无论与她沾不沾边,她就这么活下去已然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谢殊不动声色的静坐一旁,听到孟清禾的质问,他一点也不惊讶,谢太后这般既是有意隐瞒,也是在暗中给他递了一个掣肘孟清禾的关窍。
“爱家乏了,你们自行跪安吧,你既是真心喜欢清砚,也应知礼仪、懂分寸,这等出格之事,当清正己身,勿要引人诟病。”
谢太后又瞧了眼谢殊脖子上的明显青紫,别过脸去,轻叹了口气,临别前特地唤了嬷嬷送了盒药膏去颐和轩。
作者有话说:
谢太后内心:自家白菜被狼拱了,还来我面前嘚瑟~离谱!
第22章 、争执
目送着谢殊和孟清禾两人离殿,万喜这边一颗提着的心刚放下来些许,又见谢太后跟前得力的老嬷嬷袖口藏了个檀木寸匣,匆匆追上了前人。
“公子、且等等老奴——”
老嬷嬷在二重殿偏门外连唤了好几声,拖着硕宽的身子,踉跄奔到孟清禾跟前。
暮夏的溽暑气自足下蒸腾而起,谢殊的云靴是软绸贝锦所制,靴腰束紧,皮面光滑,隔热匀和。
“公子留步,太后让老奴将此物交于公子……照理说这本是公子的房中事,不该太后插手来管的,可……公子行于内庭,也该在意别人目光遮掩一番,莫要行事太过孟浪,有损公子清名。”
一阵支吾辗转,复几番停顿,那老嬷嬷扯了汗巾猛擦了把头上密密麻麻的粗汗,到底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半辈子,经过人事,私下张口亦无须有太多顾忌。
谢殊接过递上前来的檀木寸匣,启开暗扣,一股药草气迎面扑来。谢殊骤然意识到什么,耳根涨溢出一股微红,甩开孟清禾搭在腕侧的素手,旋身大步往前跨去。
“胡闹——”
那根听竹盲杖点地的脆声急促,谢殊边走边扯了内里曲领交襦,将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匿藏其下。
他瞧不见孟清禾今早留下的红痕有多明目张胆,但可以想见,今晨那一出勾惹撩纵并非一时兴起的夫妻缱绻。
谢殊不知为何胸腔内涌起一阵气恼,握住盲杖的指节骤然收紧,神情愈发晦暗。
他不顾身后人的拦阻步履匆匆,谢殊胸膛起伏不止,怒意和羞怯交织其中,抬手单握了袖口的药匣,心下冷笑不止。
谢太后于他亦师亦母,方才自不可能为了训斥孟清禾而当面令他难堪。而孟清禾今日陪他同往,大抵是想借着夫妻之名向太后示威,她对自己的执念根深蒂固,会在归宁第二日枉顾声誉的挑衅太后,着实不足为奇。
“夫君,你走慢些。”
孟清禾一时不察,被谢殊挣脱,寿康宫外殿人多眼杂,她亦没法如在颐和轩内一般限制谢殊太多,只迈了小步跟在男人高大身躯折逆过来的影子后头,款步姗姗,楚楚含情。
谢殊并不应她,疾步前行,盲杖叩地声愈发频繁,他指尖微微发力,故意掠去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只这一瞬心绪沉浮,涌起一抹前所未有的茫然躁动!
倏尔前方传来数声庄严的脚步响,即便隔了老远,那天子仪仗中独有的龙涎香味漫过鼻尖。
“兄长,嫂嫂,陛下…他来了…”
谢嫣然娇喘吁吁一路狂奔而来,她的鬓角散落下几缕碎发垂在额间,失了早先请安的端庄仪态,雪腮染上红霞朵朵,因着此前过于猛烈的奔走动作,她此刻正半跪在地上,任由一个小宫婢为她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