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狰衡在得到孟清禾一个确切的答复后,旋即领了一众仆从撤出了南苑。看着一众人影缓缓离去后,孟清禾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主子,谢相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拢枝畏畏缩缩的探出脑袋,那封通敌的文书她瞧见了,实在没有回过味来,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就像我们用姚氏威胁他一般,谢相也在拿谢殊制衡着咱们!”
孟清禾重新打开那方乌木方匣,其中信张纸页发黄,方匣铜扣锁处还生出了些许锈迹,看来谢相与姚氏从很早之前,就没有打算留下谢殊这个隐患。
“主子对那谢殊一往情深、痴心一片,是整个兆京都知道的事实,谢相竟然利用他儿子谢殊反过来同我们谈条件!”
拢枝话语行至此处,愤然激昂,内心甚至有一丝丝开始同情谢殊,并为此大鸣不平。
孟清禾重新将那份信笺收入匣内,那落款处的印章非是伪造,就其以假乱真的程度而言,不似姚氏这样一介闺阁妇人的手段。
如此看来,能出入边境又与蛮夷有所来往的,唯有取代了当年沈家官贸位置的谢氏亲族一党。
“将这方匣秘密送往谍司,去给我细细的查!”
孟清禾难以想象,若是谢殊被强按上这样的罪名,傅翊出于大局考量不得不将他问斩时自己的心境。
哪怕是空想一刻,内心都窒息的紧。这样脱离掌控的因素一旦出现,若不及时追根溯源,斩草除根,谢殊危矣!
她绝对容不得一丝除自己外,于谢殊的不利情况产生。谢殊是她的,他的生死都只能由自己权衡掌控,旁人一经染指,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影响,孟清禾都要将它排除在外。
***
孟清禾神色一凛,一手拿着棋谱,另一手捏着棋子,神情专注的落于棋盘之上,以至男人打帘绕过槅扇而入,她都毫无察觉。
窕枝的利刃半开脱鞘,平置于孟清禾脚榻处,刀面银光锃亮,寒气逼人。
“瑜娘,你不该落子于此的,须知赶尽杀绝乃是执棋者的大忌。”
谢殊行至她的身侧,重新自棋罐中拈了一枚白子,置于黑子的重重包围之中。
孟清禾本就是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她不懂下棋,只大致的对照着棋谱上的图引落子复局,一子破局,她压根就看不懂其中深意。
“夫君,你不该此刻出来搅局的,我自罚我自个儿的婢子,那也是我自个儿的事情。”
女人意兴阑珊的将棋谱丢至一旁,百无聊赖的临窗看了眼跪在外间请罪的窕枝。
照理说,窕枝此番因祸得福是件好事,可谍司规矩严苛,她未能遵从命令杀死姚氏,本就该罚。
拢枝十分贴心的煮了参汤送进来,恰巧撞见在外罚跪的窕枝,她跪的板板正正,面上甚至不带有一丝多余的神情。
“主子放过窕枝吧,您也知道的,她前段时间刚受过伤,定然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万一姚氏殁了,谢相要找咱们同归于尽,不就亏大发了!”
孟清禾冷眼横扫落至拢枝身侧,小丫头立即没了声响动静。
这丫头一向管不大住自己的那张嘴,孟清禾的本意是让谢殊彻底绝了为谢狰衡做事的念头,可事已至此,再多挑拨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似乎亦是无甚大用。
“你去唤窕枝进来罢,她在外间已是跪足了一个时辰。”
孟清禾揉着额头看向拢枝,眼下只想将这丫头赶紧遣出去,不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坏了多少自己的事呢。
谢殊立在里侧自顾更衣,听见外间喧嚷不曾放在心上。
隔着雕花屏风的遮掩,男人的背影轮廓愈发俊逸挺拔,好似一棵雪山上清冷的孤松。
“今儿个父亲来了苑里,你就不好奇他同我说了什么?”
孟清禾趿拉着绣鞋行至谢殊跟前,抬手极为自然的接过他换下的衣袍,杏眸视线一刻也不曾放过男人脸上的细微神情。
作者有话说:
我只能说,谢殊太会收买人心了
第45章 、恻隐
谢殊鸦睫微垂, 眸光中闪过一丝银弧,拂于玉带暗扣上的双手轻微一顿。
“父亲手中有你通敌叛国的罪证,他要与我交换, 让阿弟放那姚氏一条生路。”
沾着暖意的素手撩过男人的侧脸,孟清禾望着那副自始至终平淡无波的眉眼,倏尔凑近伸出食指碰了一下他的眼尾。
“清砚,相信再过不久, 你定能坐上谢氏家主之位。”
男人微一偏身, 躲过了她的碰触, 他左肩上的伤势已然不再反复崩裂, 可是若要完全康复,尚需静养上好一段时日。
孟清禾这段时日拘他在院中, 恐要等到那构陷他通敌书信的来龙去脉完全查清, 才肯松口放他出去。
“坐上家主之位, 帮圣上铲除异己?”
谢殊后退一步落座在圈椅上, 嘴角扬起一抹冷嘲。他傅翊需要一柄刀,不见得谢家就会乐意成人之美。
“簪缨世族,当为朝堂表率,容不得托虚推诿。”
孟清禾自袖中拿出一方明黄谕旨搁于谢殊案前,俨然正是数日前他醉酒时遗落于轩车内的那卷。
上头的字墨混着污迹乱作一团,早已辨识不清, 唯有底侧的暗红玺印依旧清晰可见。
“会试在即, 夫君作为主监考理当尽职尽责, 为我大燕选拔良才!”
孟清禾弯眉浅笑起来, 伸手自博物架中取下一方砚台, 又拿起一方徽墨, 慢斯条理的往其中滴上几滴复又拢袖徐徐碾磨起来。
蓝玉笔架上由粗及细的悬了数支细毫, 谢殊向来对文房挑剔,能寻到适手的已是难得。先前她嚷着要他用细毫为自己添妆点唇,现在笔架末侧却单单空出了一块,不见的恰是那支银朱细毫。
她心底微刺,低头执起男人的手,轻抚他指腹上的薄茧。寒门子弟寒窗苦读,一朝榜上有名,巴不得担此殊荣,能为陛下做事,天长日久高抬门楣亦是光宗耀祖的一桩美差。
孟清禾碰了碰他微寒的长指,顿了顿,见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又认真思索了片刻,方耐着性子启唇道:“陛下既是属意你由你编撰这次会试的考题,那也是极得族里长辈认同的。”
话语落下,谢殊后背抵靠在椅背,腾出前身一隙狭间,反握住她的素手拢进掌心,不多时眉眼随孟清禾一样挽起了丝丝微漾。
“瑜娘那方乌木方匣里的东西,我本就是知晓的。”
文书由他亲手书写,落款处的清砚二字,笔锋稚嫩,却在尾处重顿一折,那时他少时独有的习惯。
谢铮衡送他入宫前一晚,为了今后能时刻拿捏住他,取了这张带着蛮夷印信的空笺,逼他写下了这份通敌叛国的文书。
当时他尚且年少,自不懂什么官家机密,里头所泄露出去的种种密报,全都出自谢铮衡口述,再由他执笔。
“父亲他本就不放心我在宫内侍奉太子,如今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他既肯让步,想来之后也已做好了带着姚氏一同辞官归隐的准备。”
谢家要变天了,只怕如今族中更是人人自危,失了当朝权相这等庇护,太后在后宫独木难支,怕是会将家族的繁盛昌荣压在谢嫣然身上。
前朝后宫向来密不可分,谢嫣然已位至贵妃,如今选秀未开,六宫空置,若是能抓住时机诞下一个带着他们谢家血脉的皇长子,那于谢家而言,又是一份在朝堂的助力。
谢殊神色中颇夹杂了几分落寞,抬手穿过孟清禾的腰际,自案上那札小册中抽出一本《礼记》摊至面前。
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皆是古来圣贤用以约束制衡朝臣的法度,若是为此所拘,再过文采斐然、亦不过碌碌庸臣。
孟清禾手托香腮,坐在谢殊膝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视线与之一同落在书卷上。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
泠泠女音娇糯,待谢殊一页翻折过去,她尚面露困惑,不仅难解其中大意,甚至连断句都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
大燕闺阁女子,大多以《女戒》为纲,少有会涉及四书六艺。孟清禾在内廷时曾跟在怀淑身旁粗泛习过些许,但始终不得其要,宛若天书。
“瑜娘可知,其意何解?”
谢殊见她吐字生涩,复又折返回去,指着《月令》开篇的一行小字问道。
孟清禾猛然摇头,脸颊露怯,她在谍司习的多是些剑走偏门之法,不曾被授过正统儒家典学教义。
“《月令》共有十三篇,按一年中的十二时令,来讲祭祀礼仪、职务法令……”
男人不知为何耐下性子,同夫子一般与她详尽的解释了一番。自孟春述至季冬之月,更迭绵长,又是些无趣的法度,枯燥乏味的很,不多时人就倚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了。
谢殊身前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娇颜整个埋于他的衣袖间,团作那滚白的狸奴似的,有意无意间磨蹭着他臂弯间的织锦外衫。
他岿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单手无声的翻过书卷,午后细碎的日光自窗镂处折到她的身前,孟清禾整个人恍若被镀了一层金身。
男人手里又下意识的动作了几页,这札《周礼》他昔日参与会试前,早已反反复复看了不下数遍,自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的那日,他是京中连中三元、万人艳羡的谢家嫡子。
可倏尔回想起那时的心境,却远不如此刻置身泥淖后,寻常觅静的一个午后来得盈溢。
孟清禾接受了谢铮衡的交换条件,拿回了那乌木方匣里的东西,这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窕枝心系陆家清名,想来整个谍司里这样的罪臣之后并不在少数。
思及此,谢殊缓缓合上书册,抬手挑起一缕怀中孟清禾的乌发置于指尖把玩。
这些年她的眼中依然只有他,且再无旁人。他极为难得的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忽而就生了留她在身侧常伴的心思。
待日后傅珵御极定是位仁和的君主,他不比先帝那般面慈心恶,背后用尽了手段打压朝堂重臣,搅得内廷人心不安,朝中无良将可用。
傅翊是众多皇子中最肖似先帝的,无论是外在亦或是内里,在西三所呆过皇子各个心狠手辣,猜忌心极重,恐是连孟清禾都暗自提防算计了几分。
容景衍手中的兵符一日未交,他就一日不能安心,此番科举会试,又何尝不是在暗搓搓的收笼集权,提防着容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另立新主呢?
沛文沏茶进来时,瓷盖碰撞发生清响,扰醒了闭目在圈椅上小憩的两人,谢殊不知何时也搂了怀中人沉沉睡去,他这一觉很是安稳,只被枕着的手臂略有酸麻。
孟清禾整个人整个蜷在他身上,褪下绣鞋只着了单里的纱棉罗袜踩在他的襕袍云靴相交处,来回摆弄着。
她素手擦揉着惺忪的睡眼,杏眸氤氲,雪腮上因长时间压在襕袍处浮起的红印尚未消去,整个人慵懒的躺在谢殊身上,一点儿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阿弟准备立嫣然妹妹为后了,册封的诏书已然拟好,只待科考结束,尘埃落定,便可昭告天下。”
孟清禾脸上漾起一层暖意,若是谢殊心甘情愿的辅佐阿弟,那这等明面上的封赏在往后,应当只多不少。
“清砚,莫要再与容家扯上关系,泠朝之事触怒的可不仅仅是绫华一人。”
绫华派人前往凉州的消息已然传到傅翊耳中,她的人几番延误刻意露出马脚,就是为了在各地驿站引起注意,今上朝堂波兰诡谲,今敌明友,一切皆随着时局瞬息万变。
男人合上的鸦睫沉沉睁开,原本明快的心情笼上一层阴翳,他面上不显,心下几番浮沉,终是未曾开口应上一句。
若是眼前的女人一直如同之前那般乖觉便好了,可她野性难驯,偏执成瘾,想要驯服这样一匹孤狼,来日不费些心思亦是不可能的。
窗沿上又重新换了盆新的花卉,白甘菊芳香浓郁且迎风开的正盛,这花符合时令且势头大好。
自那盆重瓣芍药被移出后,南苑櫊扇屏风外间空出一隅,本想在此落一架古琴,怎奈琴轴弦身需得好生养护,沾不得临窗尘气,恐损了原本的音色,只得就此作罢。
近日拢枝在花圃移栽了一片药菊,也趁势往主子们的院里送了两盆,孟清禾瞧着意外觉得合适,索性便留了下来。
谢殊沉默少顷,望着窗楣下含苞待放的花苞不似往日那般浓烈,倒有几分清新脱俗、遁入世外的悠然之感。
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孟清禾从前似乎曾同他说起过,待到朝堂安稳,便要与他一道下江南隐居。
谢殊从前只作玩笑话,从未上心过,可如今心底倒是一反常态的生出了几分微弱的期盼来。傅翊性格阴郁,行事虽有先帝遗风,可到底欠缺了几分火候,长远看来并不适合继承大统。
为君者,当懂的放权、制衡、内外兼修,如此独揽大权一意孤行下去,必将万劫不复。
见谢殊分神,孟清禾心中微恼。她最是不喜谢殊同自己说话时,将心思放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