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禾拿出一只红珊瑚耳铛,捏在手中晃了晃,漫不经心道:
“夫君过于提防于我了,当下勿要分神,寻出先帝遗诏才是要事,既如此,我便替你解决了嫡妹的风月事,换你保我阿弟一命,如何?”
第67章 、遗诏
月影参差, 暇尔隐匿在浓浓夜雾里若隐若现,北苑书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宋轩’立在案前来回踱步, 以往霞姿月韵的神态全无,竹节纹纱袍角拢作一团的褶皱几番按压依旧抚平不去,像是烙了火漆印子在身上,叫人坐立不宁。
谢殊一束墨发微系垂于脑后, 由沛文引着步履匆匆自南苑赶来。北苑的风水养人, 离西厢谢颐芸住着的浮曲阁仅有一片松竹细林之隔。
平心而论, 定下亲事的男女间不设大防, 可若是厮混到鱼水之欢的地步,怕是多半鲜少能有瞒住人的。
“清砚, 本王已有妻室, 是我对不住夭夭。”
夭夭是谢颐芸在闺中的小字, 傅珵与她自幼青梅竹马, 在称谓上也比寻常人更加亲昵一些。
大燕民风开化,可折损了女子清誉这等事亦难免落人口舌,早两年谢殊与孟清禾的那档子事儿在兆京流传甚广,谢殊如今身居高位,又有好事者提起这桩旧事,纷纷指摘那宁远侯府的小庶女会挑夫婿, 捡了个大便宜得以成了摄政大臣明媒正娶的正妻。
傅珵面相阴柔, 其貌昳丽, 与其姐绫华多有肖似之处, 却独独缺了她眉宇间那一抹逼人的英气。
“待殿下日后御极, 需得充盈后宫, 臣的嫡妹应是乐意入宫伴驾左右的。”
谢殊一入内里, 便见案牍上横七竖八倒着的笔架,几支紫木细毫掉落桌角,墨迹在竹宣纸上晕开一大片斑驳的黑影。
傅珵闻言静默不语,思索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垂眸神色黯然。他向来克己守礼,偏生出了这桩糊涂事,心中愧疚不已。
“清砚,我……无心帝位,你与沉煜筹谋许久为我铺路,我受之不起。”
国师白菡霜已被他们关押至天牢密室候审多日,事关先帝遗诏她口风紧,迟迟不曾透露半个字,谢殊倒是这些日子在天牢门口抓住了一些‘有趣’的人。
“傅曜残党既如此关心国师安危,其中必有深意,殿下不可辜负太后期盼,她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还是希望殿下能常常在身边侍候的。”
谢殊一向表面话说的委婉周全,可在行事手段上则又是另一套迫人就范的态势,端王是个至孝之人,事关太后,心头再多不愿,亦要思忖三分重新定夺。
“本王知道了,清砚,我本不欲耽误夭夭的,若她执意如此,我会亲自前往宫中请母后下旨赐婚,只是这正妻之位,我恐是给不了的。”
傅珵心绪复杂,指腹间因常年执笔而磨出的薄茧反复在袖缘摩挲着,比之一旁长身玉立,眉眼渐困的谢殊,繁添了几缕哀愁。
沛文领着几个仆从入内草草收拾了一番,倏尔瞥了一眼梨木方案堆砌的明黄奏疏,内里一惊慌忙别过脸去。他早年跟在谢殊身边,侥幸识得几个大字,自然晓得这些东西是给当今圣上看的。
怎地会出现在他家公子的书房里,这等臣子越俎代庖的逾矩事儿,令他不由想到近来京都沸沸扬扬的谣传,他家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莫不是真的?
谢殊拾步行至櫊窗前推开半隙,引清风进来散了些屋内的奢靡腻气,他不是未得过滋味的在室男,亦清楚的知晓北苑这间书斋方才发生了怎样的不守礼法之事,垂落在圈椅扶手旁的一系丝绦,明显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只谢颐芸早早的被赵妈妈有眼色的领回了西厢,这才没有让当下的场面太过羞于见人。谢殊敛了敛睫,抬手唤了人来吩咐道:“沛文,去给宋公子另取一套新的襕袍来换上。”
沛文埋头攥紧湿乎乎的掌心,来不及多思,低头应是后匆匆退了出去。
谢府的另一侧大门口,马蹄渐止,宫里夜半来了人,将外院铜锁拍了个震天响。邸口那两只石狮子被外头乍亮的灯火映得周身一派红光,近看倒有几分成了真的祥瑞一般。
在寿康宫当差的万喜公公携了太后手谕,临时加急召谢大人入宫。谢贵妃身旁的小太监桂生亦随侍在侧,停滞在门口的马匹口中还吐着白气。
门牙子尚来不及通禀,这群宫里下来的人便火急火燎的鱼贯而入,动静大的惊动了南苑里倚榻小憩补眠的孟清禾。
方才谢殊半打哑谜半做好人的应下了她的提议,她也顺势给出了法子,以太后逼着傅珵就范,谢家到底是太后的母家,若是放任池靖安一行坐大了外戚之名,恐最后威胁到的仍是谢氏的利益。
谢殊最是擅长制衡之道,这点局势他不会看不出来,届时傅翊已然从那个位置上解脱出来,借谢殊之手保下他一命自当轻而易举。
不过,这也是倘若事情发展到最坏一步的无奈之举,算作她给阿弟安排的退路吧。
***
“是宫里头来人了,像是有要事来寻咱们大人呢~”
门外守夜的婆子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长夜漫漫,这一出接着一出的应接不暇,也没个周转的空档,平白耗去了人大半心力。
‘宋轩’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领口处的扣子还未来得及挂靠上,那方万喜公公也不见遣人通禀来递个话头,就带着一众宦人直入内廷,寻到了北苑门口。
“大人……太后娘娘有请,无需着服上礼了,立即……动身随老奴前去宫里罢!”
万喜公公一甩拂尘,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不容易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了个全。
傅珵闻声而至,见着万喜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照礼寒暄问候,就被一道拉上了入宫的轩车。
***
寿康宫内,谢嫣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卷明黄遗诏立在内殿中央,她垂着头,不敢看坐在高座上,尚未来得及理上厚妆华服那位姑母。
四下沉重威严的桐木屏门闭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周围冷寂压抑到了极致。
“贵妃,除了你,可还有谁看过这里头写的东西?”
谢元昭语调像是淬了冰粒子一般,虽不似平常威严,却好似暗含了数道杀机,叫人不寒而栗。
她套着狭长护甲的后两指,轻扣着案台,不自觉逐渐加重了力道,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尾指套甲自中截应声而裂,无端断作了两段。
“姑母无需过于忧思,此事关乎我谢家荣辱,仅嫣然与姑母二人知晓。”
谢嫣然垂首跪伏于地,身子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她一向不擅撒谎,今夜为了能够保下傅翊,已然是尽了全力。
背后沁出的香汗染湿了纱衣后背,所幸她外边多加了一件披帛,不曾让人看出多少来。
寿康宫内殿坚硬的地砖跪得她膝盖骨生疼,谢元昭只在近前点上了一盏宫灯,微亮的光晕映在她那张脸上,照出几分与往日格格不入的苍白憔悴来。
怀帝是借着他们谢氏的势力才坐稳皇位的,他们也曾有过少时夫妻的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只是如今全变了,她到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份遗诏,她尚能凭借昔日缱绻温存的一段回忆了此残生。
“姑母,这遗诏可要烧了…”
谢嫣然不敢近前,她的脸重叠在层层昏暗之中,只愈发小心的试探着。
这份遗诏是她从傅翊御殿博古架的暗格之中翻寻出来的,自然不是她先前从白菡霜手中要过来的那一册。倒是其上的字迹临摹的以假乱真,甚至连谢太后都蒙混了过去。
“嫣然,眼下要让端王坐上皇位,唯有傅翊主动禅位这一条路可走了,而他恰恰与先帝最为肖似,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又岂会轻易拱手让出啊~”
谢元昭自高座上缓缓起身,拖着一袭素服过了几步鸾阶行至谢嫣然面前,拿过那卷明黄的遗诏藏入袖中。
那人,终究是负了她的。
不仅要赐死他们的亲子傅珵,还要她入陵寝陪葬,既怀疑傅珵不是皇室血脉又何必要在生前予他太子之位,树大招风的道理她又岂会不懂,不过是要给静安那贱人的孩子作陪衬罢了!
“傅曜,一个扬州瘦马所出之子,也配染指皇位!只要哀家不承认,他就休想!”
谢太后猛地一把将那卷明黄重重拍在案台上,歇斯底里的沙哑嘶吼响彻内殿,守在殿外的宫人却无一敢踏足进来。
谢嫣然缄默不语,缩着身子颤颤的躲在一旁,心下暗想原来一个人会为爱发疯到这种地步,哪怕是威严肃穆如太后,亦是不能幸免的。
早两个时辰前,她的太后姑母乍一看到遗诏上的内容,就立即遣了身旁的心腹嬷嬷端了一碗□□去了静安太妃幽禁的偏殿。
直至那嬷嬷回来,沉着脸回禀人已经去了,谢太后苍白的面容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
姑母行事一向谨慎,幸而她提早安排桂生同万喜公公一道前往相府请了兄长过来,否则这小宦人的性命自己定然是护不住的。
“看来端王登基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傅翊在那个位置上,哀家尚能稳得住他,眼下解决逃亡在外的璟王才是重中之重。”
谢元昭眸底浮现出阵阵杀意,视线在谢嫣然身上逡巡徘徊了许久,才堪堪收回。
“贵妃当下要务是替哀家稳住陛下,你亦是我谢氏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多生旁的心思!”
谢嫣然听着太后的敲打警示,心下微微松下一口气来,看来姑母还是因着顾及着什么才留下她一命的。
谢元昭的面色只凝重片刻便彻底褪下了眼底可见的喜怒,重新换上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威仪。
她拿出一个暗匣,将这一卷碍眼的明黄玺印诏书放了进去,又在外侧重重落下一道玄锁……
作者有话说:
剧情进行时——
第68章 、侧妃
日上三竿, 南苑瓦舍窜了几只狸奴出来,在圃丛间肆意打圈浑闹,‘喵喵’的动静声响扰醒了在院儿里盹着的孟清禾。
“这是拢枝姑娘前段日子养下的, 说是看着可怜就给拾掇出了个窝儿来。”
南露垂着头忐忑的立在一旁,身形微偻,眼底一片乌青,一宿未眠的她此刻并不大熬得住刺目的日光, 眩晕晃目得倚在廊柱上, 头皮里侧浆糊似的发涨发疼。
幼晴上前捧起那只通体雪白的猫爪垫子, 匀在掌心揉了一揉, 心下立即荡开了一阵儿欢喜的涟漪。
“主子,西厢赵妈妈差人过来递话儿了, 说是嫡小姐摆了赏梅宴邀您过去。”
那白色狸奴身子滚圆, 倒是个有些分量的, 柔软的腹部毫无畏惧的朝人扭捏着, 煞是可爱。
孟清禾素手轻搭在眼皮上,缓神儿了好一阵,眼神复又恢复了清明。
今儿一早谢颐芸的赐婚懿旨就下颁到了邸口,虽只是堪堪得了个侧妃之位,但谢氏手眼通天,又有太后坐镇, 哪里能委屈了她多少, 摆个样子走走过场罢了。
“她倒是个心绪柔肠百转、时雨时霁的, 苦苦折煞了我奔波劳碌的, 一壁顾着谢恩一壁打赏内廷下来颁旨的宦人, 好不容易得了空, 刚喘口气儿也不让人舒坦!”
孟清禾平躺在暖椅上, 借故拿乔发作着憋在心底的沉郁,她身后垫了迎枕,膝上盖了绒毯,整个人猫儿似的蜷仰着,发髻散了大半自椅缘上垂下拢做一团,透光看去似是镀上了层鎏金般。
“主子,奴婢侍候您更衣上妆,那赵妈妈可不是好对付的。”
幼晴依依不舍的顺了两把小狸奴背上的绒毛,轻拍了拍它额上软骨,放它同其余几只一道愉快玩耍去了。
一旁的春凳上平放了些许珠钗玉环耳铛一类,南露神情恍惚的将其拾起,却一个不慎脚下踉跄,失神间尽数将其上的点翠步摇摔在了地上,白玉簪子清脆一响断成了边角糙粝的两截,其余散落在地小钗或多或少皆带了些磕花印子。
“不碍事,左右是一些身外之物,你退下吧。”
孟清禾撑着椅座起身,自南露手底接过那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套在身上,又立时换了暖手的汤婆子,慵懒含睇,瞄了眼脚边不远处团身缩在墙角的几只狸奴,眸光款款柔和下来。
倒是个会攀附的,拢枝在时整日饲喂些小鱼干,不过月余竟一下胖出这么多。
“不必刻意驱赶,院儿里怪冷清的。”
孟清禾语态慵倦,云袜趿拉着绣鞋径自往屋里走去,昨儿个近乎折腾了半宿,时至天明,刚睡下小憩不到片刻,又被那劳什子门牙管事通禀出来接旨,真真是败了大半好脾性。
平日里南苑与西厢的来往甚少,因着谢颐芸的婚事与之一再产生交集虽非孟清禾所愿,但若是能借着这个由头伺机接近傅珵,亦能从中寻出掣肘谢殊的关键来。
容景衍和谢殊皆是耳聪目明之人,稍有风吹草动的异样,眼底难容细沙,倒是他们一心扶植的新帝心性单纯,小小的闺阁腌臜手段,竟是出奇的容易上钩。
那方迟迟不见来人,赵妈妈又遣了小厮进来南苑催了三四道,西厢过来传话的仆从话里话外恢复了昔日的趾高气昂,仅仗着今晨一道赐婚的圣旨,赵妈妈的腰杆子又挺直拔高了不少。
“这嫡出小姐倒是个会拿捏谱子的,凭依着咱们大人时低眉顺眼闭门不出,一旦攀附上皇室宗亲连浮曲阁的下人都惯会往咱们主子身上使眼色了。”
南苑守门的李妈妈一向和西厢的人对付不来,如今相府由谢殊掌管着,少夫人孟清禾俨然也算得上半个当家主母,嫡小姐是明摆着来求人办事的,却连个像样的礼人都没有。
她就这么同底下人嘀咕了一会儿,待西厢的人走后,又忍不住淬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