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眉目间不辨喜怒,位极人臣自然不愿侍奉一个如先帝一般的君主,太过明察秋毫终搅得人心惶惶,披着仁德外衣下的残暴,于国于民皆是无益。
绫华手段过人,近年来赈灾收拢人心,又深得辅国将军池家支持,若非当年出了‘凤鸣槐上’的卦象,也不会被先帝忌惮,早早的迁去了封地。
提及谢太后,绫华与顾泠朝霎时沉默不语,暗沉的脸色足以浸出一片阴影来。
最忌讳绫华的不是先帝,恰恰是她的生母谢太后。当初她离京的圣旨亦是谢元昭自怀帝那处求来,亲自宣读于绫华跟前的。
“母后久居深宫不清楚外间局势,难免会生出如此迂腐陈旧的想法。”
绫华尤且记得谢元昭在傅珵未出生时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可当傅珵这个弟弟出生的那刻,一切都变得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她开始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读起《女戒》、《女德》这类无用之书,马场骑射更是严令禁止不得沾手,蹬在脚上的麂皮小靴也被嬷嬷换成了绵软的绣鞋。
“我大燕又不是未出过女帝,本宫一身皇家嫡出血脉,又为何不可一试?”
女帝槐生性残戾,是大燕史册上人人谈及色变的暴君,可她也曾在疆场上带领着数万将士厮杀征战,向死而生,从番邦蛮夷手上护下大燕数十年的安宁。
傅珵眉头一紧,女帝槐在燕国史卷上的名声并不大好,一旁标注着‘牝鸡司晨,有违天道’,另一面她的荒淫残暴更使后世帝君们深深为之忌讳。
“皇姐慎言,今日酒桌之上为戏言,我就当不曾听过吧……”
“皇弟因何想要这天下,你本无称帝之心,碍于母后、谢大人、容将军亦或是形势所迫?”
绫华支颐,拈了一缕垂下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她脸颊微醺,此言一出倒是将傅珵问的生生愣住了半晌,这才缓过神来。
“自是为了燕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傅珵的回应的声音软绵,像是棉花砸在岩石上,毫无气势,不足以令人信服。
孟清禾懒懒的睨了谢殊一眼,实在搞不懂他与容景衍存了何种心思在里头,她阿弟傅翊认真起来尚有几分傲气可寻,傅珵显然还需得经过一阵世事打磨。
“傅曜余党尚未根除,众位倒是有闲心讨论帝位之争,陛下还在在龙椅上坐着,你们‘谋逆’的心思合该收一收了!”
正堂内的槅门一开一合间,透出两缕彻骨的冷风来,男人的大氅边上沾上几丝莹白冰晶,周身裹挟着一股寒气向众人袭来。
顾泠朝听着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心头一紧,倏尔抬眸,视线与之迎面撞上,容景衍的凤眸危险的眯起,她早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女子,因何梳着成亲前的发髻。
绫华本能的挡在顾泠朝身前,望向来人的目光不善,容景衍这段时间都在城外操练军队,他秘密离京私调了军队折返归来,途中又将禁军收入囊中,手握六十万大军的他,早已今非昔比。
“泠娘,许久不见,你愈发美艳动人了,怎的在我身侧却摆出那般面如死灰,消极厌世的模样来?”
南露上前接下自家将军脱下的大氅,又极为有眼色的吩咐了下人在席间多添置了把椅子。
小铜锅里汤汁咕咕沸腾翻滚,容景衍特意挑了个傅珵身侧的位置,彷若有意为之一般,他的右手边就是顾泠朝。
顾泠朝并未过多理会,只垂头自顾小口吃着瓷碗内刚捞出来的蟹膏。怎奈容景衍向来蛮横霸道,即便在人前也未有过多收敛。
只见他旁若无人般的执起玉箸给她夹菜,不一会儿功夫,就将顾泠朝面前的瓷碗内填的满满当当,菜色堆叠的如同一座小小的山丘。
见男人这般行事,顾泠朝再装聋作哑不下去,谢殊与傅珵皆是谦谦君子,断然不会在人前厚颜无耻的干出强迫人的事情来,可容景衍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他的控制欲极强,恣意妄为亦从不会在意身处何地,或是需要顾及谁的颜面。
“端王殿下安然回京,容景衍,我已不欠你什么。”
顾泠朝没想到会在谢府遇到容景衍,自离开容府后,她每每出门都会遣人提前探听消息,堪堪避开过他两三回,却未曾想还是在这里碰着。
“泠娘近段时日似乎是在躲着我,兆京这么大,我们的缘分应当不会只有这么浅!”
男人尾音咬字极重,他掌心徘徊至桌下,本能的欲要去捉那只素手,几次都被顾泠朝有意无意的躲开。
“容将军近几日在城中大肆搜捕璟王旧部残党,手段狠辣过犹不及,真真是令人胆寒呐~”
绫华思及朱雀大街上贴满的告示和贼首的肖像,他丝毫不顾及皇室颜面的,将一个戴罪的王爷,生生扣上了匪徒强盗的罪名。
“沉煜,皇家的颜面还是要顾及一些的。”
谢殊好心提醒了一句,可事实上,包括谢太后在内,他们谁都没有对容景衍的这种做法有过什么微词异议。
“怕是如今在谢太后心中,璟王比之匪徒更加十恶不赦了。”
孟清禾在谢殊耳边轻笑,任谁看了先帝如此绝情的遗诏都会恨到发疯癫狂,数十年的夫妻恩爱成了一场笑话,俨然是撕开谢元昭最后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外头又开始洋洋洒洒的落起了小雪,容景衍此刻来寻谢殊确实有要事相商,从沛文口中得知宴上有旁的贵客在,故而特来一看。
槅门一开,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绫华身侧的顾泠朝,脚下又仿若生了根,一来二去索性顺理成章的留下来入了宴席。
席间都是相熟的面孔,谢殊、孟清禾、傅珵、绫华还有怀淑,他们自幼时起就在皇城中一同长大,虽相差了些年岁,却也曾在互相间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他与谢殊幼时处境艰难,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他们一文一武的掌控着朝局,甚至不用管那龙椅上坐的是谁?
傅珵于危时救过他们,纵使不具帝王之才,亦能保他稳坐帝位。与他们而言,大燕的君主只是一尊面无表情的佛像罢了。
八仙红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派势力,容景衍自腰间拿出黑羽令,当着众人的面交到傅珵手上。
“既是要下注,那本将军压在端王殿下这里!”
顾泠朝面色微愣,旋即拿出手中的阳燧鸟纹白玉扳指,与之前孟清禾放过来的并于一处,两相一合,递到了绫华面前。
“那我便跟着阿瑜将注码押在绫华这里。”
她尚未抬头就能感觉到容景衍那股灼热的视线,他总以为自己不敢忤逆,皇室欠了他们容家的,都要到自己这里来讨,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容家不生二心的情况下。
眼下谢殊与容景衍挟天子以令诸侯,谢容两家的不臣之心就差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了,端王仁德,定然镇压不住这两头猛虎。
孟清禾执起玉壶,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来,下了席位,逐一替众人斟满了面前的杯盏。
“今日收到皇城内加急送来的密报,先帝遗诏外泄了出去,诸位可知其中写了什么?八方诸侯蠢蠢欲动,现已举兵各自出发来京探明虚实,这局棋已重新为你们开局,夫君这回可要好好下才是——”
孟清禾驻足在谢殊身侧,她面上噙着盈盈的笑意,眼底却是冰凉一片。鱼死网破的小伎俩罢了,谢元昭手上的假遗诏本就出自她手,既是伪造的赝品,自然不会只有一份。
绫华手上的二十万大军目前确实无法与容景衍持久抗衡,但若是加上那些暗藏着着狼子野心的八方诸侯呢?
“阿瑜方才说的,正是本宫开口要说的,皇弟你也该独当一面起来了,事事依赖这两位,时日渐长,终归不是明智之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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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杀心
月上中天, 南苑送走了这一波贵客后,再度回归于一派静寂之中。
谢府门前车马喧嚣,两辆华贵轩车皆是皇家出行仪制, 两位车夫小厮裹着厚袄立于车前,单手挎着府内门牙子递来的木桶,一把一把的从中掏出饲料来喂着拉车的马匹。
另一侧单一骑黑鬃马临风而立,上头的马鞍革履皆是做工上乘, 它身上被精心修剪出三缕堞垛状鬃毛, 一看便是西域进贡来的名贵品种。
细碎的雪花落在雕漆华盖上, 不多时就积下了薄薄一层的晶莹白霜。顾泠朝跟在绫华身后, 缓缓迈着碎步,直止下到最后一梯石阶, 绣鞋碾过一处青苔, 脚下一个不稳, 身子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嗳——”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倾倒的身子堪堪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稳住了,纤柔的腰肢微微后仰,恰好抵住玉石外露硌人的蹀躞带。
顾泠朝缓缓睁开眼,俊颜映入星眸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泠娘这番欲拒还迎,在下却之不恭。”
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戏谑孟浪的情话, 真是不知羞耻。顾泠朝环视四周, 乍一看来来往往的婢子仆从尚未注意到他们的失态, 连连摆手就要推开腰间的桎梏。
怎奈男人臂间坚如铜铁, 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转而腕间使力, 将手中倩影调转了个方向, 让那娇躯正落到自己的怀中。
两人挨得极近, 细密的呼吸间吐露出白气暖暖拂在脸上,她双颊不自觉的泛起点点红晕。
“将军自重。”
顾泠朝压下眸底波澜,腾出手来挣扎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却在脚尖沾地时一个不察,被悄然拽下腰间流苏香囊。
“泠娘与我夜夜欢好之际,可未曾说过这般疏离的话。”
容景衍将那暗紫色的香囊置于鼻下,轻嗅着其中淡淡的柑橘香气,她素来喜欢这类幽氛,他府邸寝间的绣篮处仍留有不少春日采摘下的干花烘制而成的香囊。
“许久不曾闻到过混着女儿香的柑橘了,泠娘回到我身边,一切既往不咎。”
他冷白的食指单勾着一处络子在手底打圈儿,语调难得温和了几分,这样一只持剑浴血疆场的手,挑起香囊一类闺阁之物竟没有一丝违和感,反倒出奇的添了几分富家公子的风流雅趣。
顾泠朝偏过脸不去理她,转身疾步追赶上了前头绫华的步伐。
傅珵临别前又特地走了趟西厢,赵妈妈愁眉立在紧闭的大门前,冲着这位贵主儿连连道歉,寻了各种缘由搪塞,喋喋不休的扰得他头疼。
“赵妈妈若是无事便下去吧~”
谢殊携着孟清禾来到西厢,恰碰着傅珵失魂落魄的模样,孟清禾抬眸,眼底倏尔冲着赵妈妈那侧闪过一抹厉色。
赵妈妈并不动作,眼神为难且夹杂了些许委屈巴巴的看向另一侧的谢殊,她是府邸旧人,平日里最是看不上那些个庶出的子女。
眼下这位少夫人怕是个得了造化的,宁远侯府门第不高不低,依着谢殊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婚配公主尚且毫不逊色,若非她孟清禾捡了便宜,这高门主母的位置哪里轮的上她区区一介庶女。
“怎么,瑜娘的话赵妈妈是没听明白?”
谢殊不常呆在府邸,对赵妈妈这号人物却并不陌生,以往多是嫣然在旁抱怨这刁奴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又不知好赖的将一些鸡鸣狗盗之事栽赃在她头上,仗着姚氏做靠山,在府内作威作福,堪比‘半个主子’。
‘扑哧——’见那老奴扶腰飞快闪没影的模样,孟清禾没忍住笑了出来,欺软怕硬的玩意儿,在府内横行霸道惯了的,现下竟学着看人眼色,真是恶人还需靠恶人来磨!
“明明是自己以性命相逼求来的姻缘,心想事成之际却畏缩了去,真真是可惜了啊~”
孟清禾丝毫不顾及傅珵在场冷凝的面色,对着谢殊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调侃了句。
那方傅珵还在门前踱步,没了赵妈妈的拦阻。他的耳根霎时清静下许多,抬手在紫檀香木雕花门扉上轻扣了两下,里头隐隐传来几声嘤嘤低泣,她喉间的伤口尚未恢复,御医特别嘱咐过近来不可开口,否则有损嗓音。
他又在浮曲阁门前徘徊了一阵,一阵冷风袭来,吹得阁楼后面的大片梅林沙沙作响,愈发显得门前男人的背影孤寂单薄。
“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以免太后姑母图添担心,现下兆京现下并不安宁,璟王残党贼心不死,他们蛰伏在暗处,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一网打尽。”
谢殊见他困于儿女情长而不自知,不禁上前劝慰道。傅珵叹了口气,又依依不舍的细细盯着那门扉上的雕刻的纹路看了好一会儿,方自袖间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方匣,俯身平放在地上,这才回身准备离去。
谢殊跟在傅珵身后,恭送他到府门口,孟清禾却立在原处,凝视了那方匣半晌。虽是做工华丽,但其间彩漆已然有了几块斑驳褪色,失了原有的光泽,那样式看上去俨然年头已久。
带傅珵彻底走过了前方的假山不见了踪影,槅门才缓缓开了一丝狭小的缝隙,谢颐芸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捧起傅珵滞留下的方匣,指尖微微颤抖的解开暗扣,里头赫然出现了一根华丽的凤钗。
这发钗制式不似民间寻常珍宝阁的手艺,倒像是宫里的老匠师在亲自绘图后,精雕细琢后打制而成。
孟清禾眸光微倾,却见这支凤钗俨然只有一半,彩凤琉凰交尾处的流苏垂在谢颐芸的掌心处,她细细摩挲着,不多时又湿了面颊。
“妹妹莫要哭了,他既许了旁人海誓山盟,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呢?”
谢颐芸香肩轻颤,双眸紧闭,将那半支凤钗捧在心窝处,也不顾孟清禾说了什么,抬眸直直的望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倏尔向前用力冲出了几步,又像是骤然被抽干了气力,瘫软在地上。
大燕有男女赠别的旧俗:女子将头上常佩戴的凤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与郎君重见再相合在一起,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端王仁爱宽泛,将来若是御极登顶,设立六宫必定不偏不倚、雨露均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