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云不想让宋世邦听到,低声回:“不用了,天气太冷,我走路过去就行。”
宋九尧二话不说,踩上火,夹着烟的手把上车把,转个弯,轰隆隆上了大路。
林晚云吃了两口车尾气,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她这一呆就呆了一个多月,吃住都在厂子里,总算摸出了一些门道。
雁行服装厂是一个国营老厂,福利好,人员流动性少,但是里头的问题相当多,最主要有三点。
一个是思维定式,设计师是一个老大姐,抱着养老的心思,过一日算一日。
二是,闲杂人等太多,有些岗位根本就不需要人,但有个坑位在那里,闲着也得养。
第三个,设备落后,没有创新,但这是时代决定的,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改变。
再过个几年,将迎来下岗潮,这些安心等着在厂里养老的人,都会迎来重创。
林晚云总结了经验,一个小规模的制衣厂,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一个设计师,负责设计,一个打版师,负责把设计变成纸样,在面料上裁剪好,一个样衣工,负责把衣服做出来,然后让车间工人批量生产。
大白很厉害,她一个人就能兼任打版师和样衣工。
销路是厂子负责人要去想办法打通的,至于后续的销售跟单,再找一个细心的人,那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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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雪走进了信用社信贷部,以成立民间剧团的名义,申请贷款。
丛原扶了扶眼镜,“剧团?你现在有场地了吗?”
瞿雪不急不缓,道:“初步设在人民广场附近,因为去那里休闲娱乐的人比较多,但是我看了一段时间,发现地儿都太小,所以打算自己建一栋,地皮我刚买下来。”
这一次是破釜沉舟,她把自己的钱,父母的钱,还有李景林的钱,都拿去买了那一块大地皮。
来信用社贷款的人并不多,上头鼓励放贷,至于哪个该放哪个不该放,信贷部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丛原本人对剧团没有什么概念,听她这么说,便问了一句:“你打算贷多少?”
瞿雪轻轻咽嗓,“我打算贷二十万。”
丛原皱眉,怎么回事,今年已经碰上第二个了,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胆儿都肥,一张口就是二十万,五十万。
“你一个人干?”
“嗯,我一个人。”
“你这一个人,还没有房,估计难办。”
瞿雪笑笑,“我的房子开春就要建起来了,您可以过去看看,正在挖地基,要是等到建好了,又耽误组建剧团,所以我才过来申请办贷款。”
丛原还是为难的神色,“你这个剧团能不能盈利,这没个准啊,二十万太大,不好往上报。”
她并不着急,只道:“我在文工团跳了几年古典舞,得过不少荣誉,文工团的领导也可以给我出证明,剧团肯定是赚钱的,不然我也不会丢下文工团的工作,出来建立剧团。”
“那这样,你把你的荣誉证书,证明啥的都带过来,我帮你提上去看看。”
瞿雪暗暗松了一口气,“好的,辛苦了。”
看到林晚云和宋九尧能贷下五十万,瞿雪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特事还能特办,她一个文工团的台柱子,养什么猪,做剧团,往高了说是文化产业,就算二十万被砍了,至少也能贷下十万来。
都活过一世的人,还豁不出么。
她提交了荣誉证书和赵团长给她出的证明,又带丛原去看了那块地皮。
钱已经全部拿去买地皮,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建房子,她不过找人挖了个坑,给信用社的人看着,至少像那么回事。
丛原:“我给你报上去,估计领导还要来现场看,你赶赶工,尽量出地面,最好在年前建好一层,这样放款就有准了。”
瞿雪心中微跳,“好的,多谢关照。”
她是山穷水尽,连饭都是厚着脸皮回家里吃,哪里还有余钱建房子。
思来想去,只能再去找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男人,她使唤起来毫无愧疚感。
李景林听到她又张口跟他借钱,原地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气,“你的养殖场开起来了吗?”
她说:“没有,我不开养殖场了,打算建一栋房子,以后可以自己做剧团,也可以出租给别人做剧场。
“在哪里?”
“在人民广场往北,靠近弯月湖那里,已经买好地皮了,现在想挖地基,就是,钱花光了……”
李景林无声一吁。
瞿雪停歇一口气,“还差挺多钱,但是我去申请贷款了,现在就想建到一层,信用社才好放贷。”
他十分无奈,“还差多少?”
“如果要建好四层,至少还要一万五,你大学同学多,先帮借我五千吧,房子挺大的。”
李景林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理直气壮,上回借的还没还,这一来,张口又来五千。
他叉起腰来,“你还真不客气,是不是以后那一万五全都指着我来给你借?”
瞿雪看着他,“也不是,我给你写借条,贷下款我就还给你了。”
“上回你也这么说。”
“放心吧,我一定还给你。”
李景林笑了声,“这样吧,我尽量给你借,借条上写清楚,要是还不上,就拿房子抵给我。”
瞿雪咬了咬牙,忍下一口气,“行。”
上辈子他欠她的,何止这一栋房子,等她赚钱了,再找机会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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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云周六上宋家找林晚云,没见到人,周日又去了一趟,家里院门紧锁,她有些起疑,二晚有那么忙么,才结婚多久,周末都不回家?
明天是二晚生日,她给她做了一件呢子料的大衣,今天必须送到她手里才行。
林白云想,二晚或许是跟宋九尧住在歌舞厅了,不如上那里看看。
上了歌舞厅,宋九尧是见到了,却没有林晚云的影子。
“她咋这么忙,周末都不回家来?”
宋九尧一个浅淡气声,“谁知道,下回你问问她。”
林白云无奈,只好把大衣叫到他手里,“明天是她生日,我做了一件衣服,她要是回家,你替我交给她。”
宋九尧收拢双手,手背青筋凸起。
他笑了声,“有心了,我叫你带姐夫过来玩玩,咋都不见你俩来一回呢?”
林白云定了下,“下回吧,他平时忙,得闲了就喜欢和工友喝酒打麻将。”
“不碍事,我这里也能喝酒打麻将,你让他们来,我请客。”
林白云只得应下。
晚饭时候,她和二狗提了一嘴。
“你要去么,正好明天是二晚生日,我们去玩一回?”
吕二狗面色显而易见地黑了,“我去做什么,林二晚瞧得上我么?”
林白云愣住了,“她咋瞧不上你了?”
吕二狗冷冷一哼,“她要把我当姐夫,会带一大帮人上我家去,指着我妈,指着我哥嫂骂?”
林白云顿了顿,咽下满腔心酸,“二狗,二晚上你家,不是不把你当姐夫,而是她把我当姐姐,她知道心疼我,再说,她从来没有指着你妈你哥嫂骂。”
他妈他哥嫂是什么老实人不成,还能受二晚欺压?幸而当天她就是屋子后头,亲耳听见,是他妈他哥嫂指着二晚骂。
“她心疼你,你去呗,别叫我。”
林白云心更凉了,“行,你就当没听见。”
听了这些话,林白云哪里还有去歌舞厅给二晚过生日的心思,莫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做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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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雁行制衣厂外头摆宵夜摊的夜市街却越来越热闹,每天晚上都有情侣,或者制衣厂的女工相约出来吃宵夜。
林晚云本来没有出厂子大门的习惯,但是隔壁宿舍的样衣工刘虹眉怕冷,总是鼓吹某一摊的甜酒蛋有多么多么好喝,喝下一碗,晚上睡得特别好,非要拉着她一起出去吃。
她吃了一回,不怎么合口味,倒是有一家卖牛杂碎的,酱汁调得很好,她喜欢吃炖得烂乎的萝卜,粘上那个酱汁,咬一口,那个味儿当真无敌了。
吃上瘾了,每一天晚上,她都和刘虹眉一起出去吃。
这一天,刘虹眉又去吃甜酒蛋,她站在牛杂碎摊子前,从老板手里拿过那一碗炖萝卜,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才转过身,她目光一个卡顿,眼睫颤抖几下,嘴角有些嚼不动了。
不远处的男人穿上了厚实冬衣,光线不够,她辨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个眼神跟这个夜晚一样凉。
一个多月不见,她气得想要掐死他的那股劲儿已经消失,只觉得有些恍然,还有一些陌生。
刘虹眉端着大粗瓷碗走过来,“晚云,回去吃吧,太冷了,我要冻死了。”
林晚云站着不动,“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吃。”
“你跟老板说一声,明天再把碗还给他,站在这里吃,我鼻涕泡都要出来……”
男人越走越近,刘虹眉声量低了下去,最后没声儿了。
她看看眼前的男人,又看看林晚云,“这是谁啊,认识吗?”
林晚云垂睫,“他是我老公。”
刘虹眉头皮一紧,“老公”这个词儿真是新潮,不过从林晚云嘴里说出来,也并不违和,怎么说呢,林晚云就是个新潮的,可爱的,怪人。
但是林晚云家男人好似不怎么热情,不说主动打招呼,就那脸上,是一点笑脸也无。
刘虹眉觉得有些尴尬,“那我先回去了。”
“嗯。”
刘虹眉一走,林晚云才抬起眼睫,看着宋九尧,“你怎么来了呀?”
好一会儿,都没等来他的回应。
宋九尧生气了,他当然会生气,他可是有脾气的败家子。
她眼帘一垂,余光里,他的喉结滑动一下,低沉如同从冰谭传来,“林二晚,你就这么穷,吃这个烂萝卜?”
林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