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块石头呼啸着从院子里飞出来,一声巨响,远处屋顶上鸽子扑棱棱飞起。
那军士已经倒在两丈开外,胸口的护心镜破碎,打在上面的石头已经碎成了齑粉。
众人震惊中一起回头向大门里张望,只见王思盈手里拿着一块青砖,随手掰下一角,向着门外打来。
轰的一声,又一个人倒飞出两丈开外,和先前那人并头躺在一起。
顿时所有的人一起作鸟兽散。
过了半晌,戚继光拎着一大堆东西回来,鱼菜肉蛋,各种佐料。看了看头顶完好无损的门匾,就在门口堆石烧火,架起炉子,煮菜煮面,还用树枝串鱼来烤。
王思盈十分欢喜,这些以前都不让她碰,现在跟着戚继光便可以劈柴生火,玩得满头是灰,只是不敢碰锅子。
四周窥探的人只见院中浓烟滚滚,原来是三个人在烤鱼。
戚继光耳根一动,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传来,兼有车马之声。
戚继光将烤鱼插在地上,挺枪走出门外。忽然枪声大作,几发火枪铅子打在他身上,将斗篷打得稀烂。开枪的是登州卫火器营的军士,见火枪无效,吓得坐倒在地。
戚继光大踏步站到那几个人身前,随便一挥手就能取他们性命。几个人都哭起来,大声求饶:“将军饶命!”
戚继光大喝:“你们既然有胆量来杀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杀倭寇?”
一个人畏惧道:“家小都在倭寇手中,囚禁海中。”
另一人咬牙道:“对我等来说,你或许可以杀掉,但是倭寇是不可以战胜的!剿倭,小胜一次,不出半月十倍来袭,死一屠百,屠村灭卫,专杀军户,天知道谁要遭殃!”
戚继光大怒:“你等吃皇粮,世袭军户,寇匪来了,就贪生怕死么?妻小为什么被倭寇劫走?还不是因为尔等的懦弱么?你们怎么不干脆去当海盗得了!”
“别逼我们,逼狠了,我们都去当海盗!”
有人冷哼:“在大明还有比军户更惨的行当么?我宁愿卖身为奴,也不想做军户!可就算想卖身,都脱不掉这贱籍!”
这话一说,几个人都愤然爬起,好像死都不怕了,从戚继光面前拍拍手离去。
戚继光呆住了,谁说军户是贱籍?这跟抗倭怕死又有什么关系?
戚继光退回院中,默默无语拿起烤鱼。王思盈为他把身上打烂的斗篷摘去,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
戚继光忽然笑道:“过两天山东总督衙门派兵过来,就什么都好了!”
“山东总督衙门派兵来做什么?”徐渭忽然从屋后出现,拿走戚继光的烤鱼,放嘴里就吃。
戚继光目瞪口呆,你怎么这么神出鬼没?
对徐渭解释道:“登州卫的兵力会不断增加,山东卫军向登莱沿海各地部署,这是第一步。”
徐渭道:“那事情就好办了,将所有的军官都抓起来,当作镇压叛乱处理吧。我觉得,这里的局势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叛乱了。”
“他们并没有叛乱。”戚继光摇头,“他们只是不敢反抗倭寇。特别是反抗汪直。他们不是单纯自己怕死,是怕整个登州被毁。”
“这样的兵有什么用?”徐渭道,“我提醒你,他们手里有刀有枪!他们去当海盗,随便谁参你一本,你是杀头的罪!”
“他们是世袭登州军户。我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家世世代代都是登州卫。”戚继光苦涩道,“我不会随便就放弃他们。”
徐渭撇嘴道:“就这块地方?你能活着离开,把地种好就很不错了!你醒醒吧!你是不是想说,登州卫变成这样,你们戚家有责任?”
王思盈在一边:“责任?”
徐渭:“责任。”
戚继光晕,你们能都说官话么?一个绍兴话,一个川话,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三个人说话,耳朵当真不够用。
于是徐渭重复,绍兴官话。
王思盈重复,川西官话。
戚继光崩溃。
为什么徐兄你当不了官,我已经全部了解了。任何一个主考官,都不可能受得了你的深度绍兴口音和神经兮兮的自傲。
王思盈飞快地跑进屋里,叮当几声,拿着一块插在地上用的告示牌子回来,递给徐渭,另外有一支粉笔。
徐渭半崩溃中写下大家都能懂的文字:“责任。”
于是话题继续,徐渭道:“你爹,你爹的爹,都只能在登州卫乖乖种地,然后尽快走人,拿登州卫当垫脚石,并不是因为他们软弱,而是因为他们是铁,但整个军队是炼铁炉。”
戚继光:“爹的爹,炼铁炉?”
徐渭在牌子上写:“爹的爹,炼铁炉。”
戚继光了然。
徐渭道:“胡大人来闽浙之前,被派到宣府、大同担任御史。他的情况跟你差不多,一句话说的不好,被边将杀掉的威胁比被俺答杀掉的可能大得多。整整两年的时间,胡大人一个屁都不敢放。但是这也不是因为他懦弱,那是因为他聪明。他现在的沉稳、威严,都来自那两年的折磨。”
戚继光道:“所以呢?”
徐渭起身道:“你若不愿意把他们当叛军,你就得摘掉那块匾,乖乖种地,这一年里,再不要说什么要杀汪直、要剿倭的话。就算有其它卫所的援军,定然也会很快腐朽,变得和登州卫沆瀣一气。”
戚继光沉默了,要以雷霆手段整顿登州卫,才能将登州卫变成可以与汪直、倭寇战斗的队伍。但是这整顿的代价,差不多便是得将登州卫所有军官杀掉,那都不一定能指挥得动下面的军士。受到威胁的并不只是军官,登州卫的军户拉家带口,谁都有家小,谁都怕倭寇。
戚继光摇头,坚决道:“不!登州卫不是叛军!”
徐渭把鱼吃光,树枝还给戚继光,一抹嘴走人:“那你就得比倭寇还坏,逼他们投靠你。”
戚继光不吭气了。
徐渭早知道他定然是这副模样,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戚继光问道:“你又去哪里?”
“吃饭睡觉。”
戚继光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徐渭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不想回头,也不想大声解释,一举牌子:“吃饭睡觉。”将牌子在手里翻来翻去晃了晃,似乎感到这个牌子挺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