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侧首看着洛阳江水滚滚而去,眼神落寞,许久才回头对朱高煦说道:“福建这边的消息传到榆木川,你父亲大概会率兵出击,按照他的脾性,一定会追得阿鲁台抱头鼠窜,直到追不上为止,甚至也可能一直留在那边,直到入冬下雪才会回顺天府。”
朱高煦眼睛一亮,“所以?”
梅殷呵呵笑了起来,“所以,你有大把的时间来为你的储君位置增添筹码,好像朱高炽身体不好,又将要大夏天了,他那身体熬得住么?”
朱高煦眼咕噜一转,“姑父不厚道啊。”
你都要死了,还要挑拨我们兄弟之间来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你就这么看不得我大明的好?
梅殷哈哈一乐,认真的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朱高煦不说话了。
他在思考梅殷这番话的可操作性。
如果父皇一直在征讨鞑靼,那么自己回到应天之后,拥有此等平叛大功,动点手脚,让老大身体出点问题,父皇应该不会过分怪罪吧?
就算怪罪,也应该无伤大雅了,老大一完蛋,若是父皇再把自己杀了,储君给谁?
给老三?
不是朱高煦看不起朱高燧,就老三那点能力,大明交给他的话,迟早玩完。
梅殷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给自己倒了酒,不急不慌的问朱高煦,“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儿郎?”
朱高煦想了想,“大概率要充军边疆,押送到榆木川,去担任父皇征讨鞑靼的先锋兵马,能活下来的,大概能靠军功做一个正常人。”
又看了一眼按剑在侧的方玉山和梅景福,叹道:“这两位……”
不说也罢。
作为叛乱的核心人物,你能力再强,也是个死。
其实作为沙场厮杀的对手,朱高煦对于这种有能力的人,反而有点惺惺相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识英雄重英雄。
梅景福不言语。
方玉山只是淡然笑了笑。
郑永都不怕死,敢怀着必死之心去清凉门当诱饵,我方玉山若是怂了,岂非让郑永笑话——况且,怂就能活命么?
不能。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方玉山早就做好了死的觉悟。
朱高煦想了想,端起了梅殷给他倒的那杯酒,没喝,放在手上把玩,许久才将目光从酒杯上抬起来,放下酒杯,斜乜着梅殷,“姑父,这是在给朱文圭拖延时间?”
梅殷摇摇头,“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让长子梅顺昌在知晓坏消息后带着梅家后人和朱文圭逃亡海上,但梅殷甚至朱棣的脾性,只怕大明水师早就在等着了。
大儿子梅顺昌能突破大明水师的堵截吗?
梅殷不抱很多希望。
大儿子终究只是个读书人而已。
朱高煦笑着说了句侄儿是个心急的人,言下之意,梅殷你是死定了,就别磨蹭了,再这么磨蹭下去,我来亲自动手的话,大家都不好看。
这倒不是客气话。
朱高煦确实是个心急的人。
梅殷也深知。
长叹了一声,起身,拍了拍大腿,站到方玉山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这位他极为看重的晚辈,道了句等等我。
方玉山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锵!
腰间佩剑出鞘,这柄沾染了无数大明士卒鲜血的长剑,锋刃已经起卷,但杀人足够了。
方玉山轻声说了一句:“郑永去清凉门前,曾对国公您说过一句:是不急。其实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的悲观所在,我一度很鄙视他,觉得他未战先怯,不过在他义无反顾去清凉门时,我就原谅他了。”
顿了一下,“国公,我先走一步,去向郑永说声对不起。”
剑起。
血起。
如花迸射,映照艳阳,凄美而苍凉。
鲜血汩汩。
方玉山没有立即死去——和小说影视剧里的不一样,就算是一剑穿心或者割断颈上的动脉,人也不会立刻死去。
方玉山倔强的站着,望着梅殷,泛散的眼眸里,依然憧憬和崇拜。
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国已灭,死家,无悔耳!”
鲜血不断喷涌,身体机能逐渐丧失,方玉山无法站立,缓缓倒下,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留给了这世界最后一句话:国公,我等终究皆蝼蚁啊。
大恨。
方玉山死了,死不瞑目。
他素有大志,他想改变一切,但他只是个蝼蚁,出于对梅殷的崇拜而依附于他,结果到头来才发现,梅殷和他一样,其实在朱棣这位皇权天子下,都是一介蝼蚁而已。
梅殷眼神悲戚。
方玉山溅射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花儒衫。
那么鲜艳。
宛若鲜花朵朵盛开。
他缓缓弯下腰,拿起方玉山的长剑,对二儿子梅景福颔首道:“景福,拔剑罢。”
梅景福在颤抖。
他还年轻。
他原本是可以跑的,而且梅景福知道,就算他跑了,父亲梅殷也不会怪他,但是从生下来接受的教育束缚了他,让他没有彻底舍弃忠孝之心,所以他留下了。
明知是死,也要留下。
可梅景福终究是怕死的,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拔剑,更没有勇气像方玉山一样,对这个世界潇洒的说几句话。
他颤抖如筛康。
当梅殷让他拔剑时,梅景福的内心充斥着对死亡的恐惧,从牙缝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父……亲……孩儿……孩儿不……不……想……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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