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书言身判,其实就是一种类似后世公司的面试。选人到部,上缴自己的档案与文字后,就会得到通知,定于某日某时,进行面试。
面试的内容,就是四项。
字迹是否端正,样貌是否端正,说话谈吐是否流畅,审理案件,裁决纠纷是否合理。
若是武臣,那就再加一样打试——其实就是视力测试。
别小看这种面试,每年,身言书判不合格的选人,起码占了三成。
尤其是三色人,这一项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天堑一样的门槛。
毕竟,字可以后天练习,说话谈吐见识可以后天学习。
但长相却是父母给的,先天决定的。
这是无法更改的!
而偏偏,大部分底层起来的人,长相这一关,都是很难过的。
铨曹官们最擅长的就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赵昕合上面前的书册,对富弼道:“孤听说,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在延州,得良将美才者曰狄青,用之,于是青大小二十五仗,皆得胜,乃拔元昊贼三城破其七部焚其帐两千余,斩首、俘虏数以千计,麒延路于是为之一清,西贼惊呼:小范老子在,不可犯也!”
“而狄青,配军出身而已,脸有刺字,范经略却不以为弃,反教狄青多读书,令读《左氏春秋》,使青知忠义、贞节,明兵法国家之事!”
“今岁春铨,延州指挥狄青亦至三班院听选……若三班院以狄青面有刺字而弃之,此岂非令国家失一大将良才?”
富弼于是恭身下拜:“国公圣明,臣伏闻德音教诲,诚惶诚恐,必以国公之教以晓上下同僚!”
赵昕于是笑了起来,满意无比。
他是特意拿狄青来做例子的。
因为,狄青是尹洙发现后向范仲淹、韩琦举荐的人。
范仲淹爱之,视为子侄一样爱护与教导。
也正是范仲淹,才能让大宋未来得到了一位像狄青这样既骁勇善战,仁爱士卒,又忠心耿耿的大将!
而富弼与范仲淹、尹洙,那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当年,富弼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就被范仲淹发现了他的文章,范仲淹读了后特别喜欢,于是拿去晏殊看,还从中牵桥搭线,让富弼娶了晏殊的女儿。
故,对富弼来说,范仲淹不仅仅是他的知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他的恩主。
所以,任何和范仲淹有关的事情,富弼都会极力帮助。
赵昕微笑着,继续道:“所以啊,孤近日读《论语》,也看到了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今范仲淹之用狄青,亦可称之为:以貌取人,失之狄青!”
富弼躬身再拜:“国公圣明,臣谨受教!”
赵昕点点头,知道富弼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了。
今岁春铨,流内铨中的选人,大抵也应该能因此受到他的恩德了。
于是便摆了摆手,对富弼道:“孤有些乏了,卿且下去做事吧!”
“微臣拜辞!”富弼再拜,然后带着来人,裹着那些书册,乘车回去。
等到回到家中,富弼马上就让人将带去春坊的典册,全部搬到自己书房之中。
并命人关紧书房门窗,不令他人打扰。
恰在这个时候,富弼的妻子晏氏端着一盅刚刚熬好的鸡汤,想要拿来给自己的丈夫补补身子,就看到了富弼带着那许多厚厚的国家典册,进入书房,还要命人锁紧门窗。
于是,晏氏上前问道:“夫君,您这是?”
“小娘……”富弼看到妻子,笑着解释道:“为夫刚刚去见了国公……”
“而国公德音,教了为夫‘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事情……”
“除此之外,国公还观览了流内铨今岁到部选人名单……”
晏氏听着,立刻沉默起来,她是晏殊的女儿,从小就在父亲的耳闻目濡之下,知道了许多典故,也读了许多书,跟了富弼后更是见识了种种人情世故,于是她立刻明白了。
“妾闻,自古举凡明君雄主,一举一动,皆有深意!”晏氏关上门窗,逐退下人,然后来到那些放着典册的地方,随手翻开其中一册,没多久就果然在一本典册找到一页页脚被微微折叠起来的地方。
而折叠的地方,恰好是一位选人的脚色所在。
于是,晏氏立刻对富弼道:“夫君您看……”
富弼走上前来,看着那被折叠的脚色,忍不住轻声念着上面的文字:“相州僧正路有权?父路黯,祖路宁,太宗右率卫……”
富弼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在心中吐槽:“这什么跟什么嘛?”
但他岂知,在赵昕的前世,大宋功德使、提举在京寺务兼西天译经三藏大f师路有权的威名?
那可是从吐蕃至银、夏五州,自交趾到三佛齐,无数信众与僧侣们眼中活着的菩萨。
以至于未来的吐蕃赞普,都要兼程数千里,来到汴京找这位功德使剃度、灌顶、开光的存在!
然后,在下一页,富弼又看到了一个小角被折叠起来的脚色。
看完此人的脚色,富弼才舒了一口气,因为总算正常了起来,是个正经的文官了。
只是……
“权发遣相州牧龙院监庄霍翔?”富弼表示不是很理解。
牧龙院是群牧司的下属机构,其实就是马场。
监,就是国营马场主。
但权发遣的意思就是临时工了。
也就是说,这个叫庄霍翔的九品小官,很有可能在之前只是这个相州牧龙院里的小小的吏员,就是管马匹繁育或者喂养的小吏。
可能是因为做事勤快,也可能是因为能力还可以,也可能是因为有些关系,所以可能在上任的牧龙院监离任后,相州群牧司的有关官吏就让这个家伙顶上了。
富弼是不会知道,哪怕是在没有赵昕的那个历史上,这个他现在眼中的临时工,曾经留下了怎样的威名了!
神宗的秦凤路提点刑狱公事兼提点官庄使!
而在赵昕的前世,第一个率军进入兴庆府的就是庄霍翔和他麾下的屯田兵。
大宋公认,排名第一的种田小能手,把官庄从秦凤路一路种进了横山,然后种进了熙河,种到了银州的bug!
此人指挥作战,只是一般。
但,种田修堡,层层推进,就无人可敌了。
于是,西夏空有数万精兵,却也只能在庄霍翔的官庄与堡垒面前徒呼奈何。
于是,最终拜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宛国公,为推忠协理守正功臣!
只是,富弼再不理解也明白。
这既然是国公的授意,那么他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还是得执行!
因为这就是君权!
哪怕,那位国公,如今还仅仅不过两岁而已,甚至连郡王都未得封。
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于是,他只好面向春坊方向拱手苦笑:“国公圣明,臣独谨从之!”
这就是为人臣的无奈之处。
好在,这位国公,虽然年幼,却已有幼年圣王之姿,所以,倒是还不用担心其可能用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