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天刚蒙蒙亮,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廨前头就已经等了数百人。解试的县试府试两关,前一道关只不过是预演,而后一道关却几乎可以决定最终是否能鲤鱼跳龙门。否则,这中间不少依旧抄着乡音的士子们,也不用背井离乡,从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之外赶到这京兆长安,又为了一纸寄籍文书而心力交瘁,最终更要和举天下的才俊之士在省试之前就来上一场最残酷的交锋。
今日正是为了决出京兆府四十名乡贡进士名额而进行的京兆府试,然而,在紧张感之外,这会儿相识的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昨天傍晚那一桩奇闻大多不提,议论的却是这数日之内在他们这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读书人中间最大的一桩新闻。
“事情居然就这么巧,只差那么几天,赵国公竟是就过世了!”
“过世也就罢了,人还火烧火燎赶到长安,把杜十九郎请了回去!前头谁说是联姻的?要联姻怎会轻易坏人前程,清河崔氏名门著姓,此事须不地道。若是能和此人同场较艺,也不枉今岁京兆府试一场!看,杜家娘子正停车在那儿,想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什么话?杜十九郎此前一直都寄住在平康坊崔家,听说还是崔家定下的女婿,这等大事知而不回,至少便失了信义!此等品行,至少可交!”
“各位也想太多了。少了一个争解头的强敌,难道不是好事?”
这最后一句幸灾乐祸的轻佻嗤笑,却是引来了前头三人的怒目以视。那口中说着杜士仪可交的年轻书生,甚至拂袖斥道:“争则争,寄希望于旁人因事不能应试,何其卑劣!尊驾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杜十九郎就算赶不回来,太原王十三郎却同样是早就蜚声满京华的才俊!”
瞥了一眼那个一言不成反被人义正词严说得满面通红的书生,想到这数日之中对于杜士仪回东都永丰里崔宅探赵国公崔谔之丧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盛赞其情义无双,而平康坊那家书坊亦是门庭若市,千宝阁中一墨难求一砚更难求,柳惜明顿时轻轻嗤笑了一声。然而,当看到京兆府廨的大门徐徐打开,他很快就收起了留意别人的精神。这一次,主持京兆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像此前万年县试郭荃直接到门口,给应试士子一个下马威,而是连面都不露,只有两行差役排开,目送了他和其他人一块鱼贯入场。
相比此前万年县试的那个大堂,此次京兆府试的大堂显然更加轩敞,四周也设了围障。这一日风和日丽,不寒不热,天气适宜,当来到蒲席前头的时候,柳惜明直接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白色轻綾抖开之后,这才坐了上去,镇定自若地在一旁摆好了文房四宝。等到人都进来得差不多了,他环目四视,最终既不见杜士仪,也不见王维,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多时,便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高瘦官员背手而入,待到了众人跟前,一张刻板脸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板一眼地说道:“蓝田县丞于奉,奉京兆公源翁之命,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第一场,试帖经,至午方止,十过其六方许试明日第二场!”
上一次郭荃已经在万年县试时来过这十过其六的高标准严要求,尽管临时抱佛脚已经来不及,但不少听说了此事的人还是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会儿不过是稍稍发出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却不比此前万年县试时那一片哗然。当卷子一张张发下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众人全都没有听到不许以诗赎帖的话,一时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柳惜明则仿佛早就预知此事似的,也不忙着答卷,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卷子。
帖经素来不是他所长,十过其四已经是极限,十条之中答出六条更是几乎不可能。与其这会儿冥思苦想,还不如养精蓄锐待会儿等着试官出题,赋诗赎帖!
随着铜壶滴漏中的水一点一滴掉入铜盘,外间的日头不知不觉已经升得老高。知道时间紧迫,有的士子还想尝试在这一场帖经上头再尽几分努力,但也有的对这一场帖经所考实在是无能为力,须知帖经所考,既有诗、书、易,也有《周礼》、《礼记》和《仪礼》,更有《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这春秋三传,林林总总能把犄角旮旯全都背下来的,这数百人中恐怕是百中无一。如柳惜明这般随便填完了几格,心中不安地等着最终考验。
然而,眼看时将正午之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声音不小的喧哗,继而坐在最靠堂外的考生当中,便有人喧哗了起来。
“京兆杜十九郎回程路上遭人劫杀,人已经在京兆府廨门口了!”
且不说柳惜明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别的应考士子又是怎个表情,昨夜一夜紧赶着对口供,今日让赤毕先行打探城门动静,没有赶在大清早第一时间入城的杜士仪,此刻和随行崔氏从者们站在京兆府廨之外,一身本该整洁的白衫之上,这会儿恰是血迹斑斑,一时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而刚刚又惊又喜拉着竹影和秋娘下了车迎上来的杜十三娘则是整张脸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只是死死拽紧了杜士仪的袖子,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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