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杜思温所言,今夜不但星光灿烂,而且时值八月十五,天空中恰是一轮满月。此刻走在皎洁的月光下,杜思温脚下步履颇有些蹒跚。因府廨差役,多数都齐集到念珠厅听候调遣了,这会儿只有杜士仪和杜士翰兄弟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念珠厅那边的喧哗渐渐远去,余下的只有三人的脚步声。
“十九郎,从前我带着你最初出入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只觉得你实在是太木讷了些,除却吟诗作赋的时候神采飞扬,其他时候的应变都远远不及。没想到,你在嵩山求学数载,别的学到了一大堆不说,就连胆子竟也是大大见涨!”杜思温突然停下了脚步,侧头直勾勾地盯着杜士仪,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看那念珠厅中,此时此刻汇集了多少要紧人物?要不是我退得早,恐怕马上就要对上那位霍国公王大将军了。”
“小子只是不愿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杜士仪话音刚落,见杜思温背后的杜士翰对着自己一个劲竖大拇指,他不禁莞尔,旋即才诚恳地说道,“累得老叔公特意从朱坡赶到长安城解围,小子感激不尽。”
“你要不是赶上了府试,而且听说场场告捷,我才不来!护犊子也得是看人的,我这张老脸不及从前了,用一次少一次。要不是和宫里那位通过消息,我也不会这般贸然掺和,幸好杨思勖来得及时。”杜思温没好气地将右手拐杖丢了给旁边的杜士翰,见其苦了个脸捧也不是,拄也不是,他便笑呵呵地说道,“十三郎,你既是一心一意要当你的游侠儿,这点力气总该有!记住,不许磕着碰着半点,否则回头照原样儿给我雕一把拐杖来。”
说到这里,他方才丢下杜士翰,示意杜士仪搀扶自己继续往前。终究是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他对于这京兆府廨极其熟悉,指引杜士仪东拐西绕好一会儿,最终便到了一座六角攒尖亭。到亭中席地坐下,他便看着杜士仪说道:“你知道你这一次做得有多凶险?”
“原本还不尽知晓,然则到辅兴坊玉真观见过贵主,得知我被拦在城门外的缘由,我就隐约有了些猜测。”
“你这三天一心一意要应试,不知道也不奇怪。只不过,别看此事显见已经翻不过来,但壮士断腕,别人自然做得出来。而经此一事,你得罪的便是整个北门禁军,对你将来为官来说,殊为不利。”
“当时拿到那几个凶徒,杀不得放不得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杜士仪苦笑一声,但旋即便坦然说道,“开罪也好,得罪也好,视我如眼中钉也罢,至少那些太过明显的手段,却是不能再使出来,否则以今日这桩案子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若再有这种行刺劫杀,谁都知道谁是幕后黑手。至于将来……倘若连眼前都过不去,哪里还有什么将来?此次若不是崔氏护卫我赶回来的人中,都是赵国公昔日心腹,智勇双全,我就连命都没了。”
“你呀你呀。”杜思温惋惜地摇了摇头,然而,想想此事背后极有可能是王家哪个无法无天的小辈越过长辈捅出这样天大的窟窿,他反倒觉得杜士仪这胆大包天至少来得比那位省心。趁机又仔细询问了杜士仪这三场府试考得如何,甚至特别拣选那一首《九德赋》以及论府兵制的策论让杜士仪诵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轻轻捋了捋下颌胡须,随即突然也不用杜士仪搀扶,就这么站起身来。
“老叔公?”
“既然是用来见源老头的借口躲出来的,不去见一见那位同样在躲清静的京兆尹,那怎么行?”
当得知杜思温带着两个侄孙已经到了的时候,京兆尹源乾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无奈。杜思温在朝为官的时候就是个最不好对付的老狐狸,执拗起来比石头还硬,狡猾起来比油还滑,今天这京兆府廨成了一拨又一拨人莅临的炭火堆,他这病遁的人分明躲开了,可还是拦不住这位明里说来给杜士仪撑腰,关键时刻却拉着人躲了个干干净净的朱坡京兆公,更何况人还大喇喇地说是来探他的病!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好一会儿的李林甫便在旁边轻声问道:“源翁,我先回避回避?”
“不用回避了,朱坡京兆公最会抓把柄钻空子,我如今老了,未必有你的急智。哥奴,你留在旁边给我提个醒。”说到这里,源乾曜又有些无奈地说道,“之前十六郎说你和你舅舅楚国公吃酒,他分明已经吃醉了,却还是和撵兔子似的赶到了京兆府廨,也不知道今天究竟要惊动多少人!”
“至多还有个王大将军,其余的人应该不至于在这犯夜之际赶过来。”
李林甫原本对这事情就极其关注,不过顺着口气做个回避的样子,源乾曜既是留人,他当然就势侍立在卧榻之侧。须臾,他就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左右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进了屋子,虽则瞧着年纪已经七十开外,但只看那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样子,就知道这着实是个老而弥坚的老滑头,因而他瞥了躺着装病的源乾曜一眼,立时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道:“杜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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