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旁人看来,杜士仪仿佛坐在中书省的直房里,一直都没有真正过问审理案子的事,但等到他今天真正发难,先揪出岑永进,又利用各种关联往来等等旁证,继而当堂揪出了将近五十名胥吏之中的七八人时,堂上从最初的一阵阵小小骚动到最后,已然变成了鸦雀无声。
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一直对杨万顷这么一个张狂的下属很不满意,可此人因为前次张审素之案深得圣眷,若拿不到其痛脚,他们谁都不好以大欺小,今天这一幕顿时让他们觉得大为痛快。
从此前获准进入考功司库房查阅考簿,到这次借了大考之年揭开了考簿舞弊案,杜士仪一面让鲜于仲通和张兴在外头查那些更改了考绩的官员,一面让林永墨带着两个仕进无门的胥吏查吏部考功司的这些吏员,齐头并进之下,他自是轻轻巧巧就把这些胥吏中的贪赃之辈给揪了出来,亦是反衬得杨万顷残暴无能。眼见得最终剩下的胥吏们齐齐露出了得脱生天的庆幸笑容,他方才微微颔首。
“先将岑永进等人全数下监,至于剩下的人,找人作保山之后,就可以先行归去了。你们今次所吃的苦头不小,然则日后做事,需得把眼睛擦亮,不要凡事觉得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我朝除谋反恶逆不道等等大罪,并不连坐,但你等扪心自问,胥吏狼狈为奸更改考簿并非一日之寒,缘何这许多年未曾暴露出来?若非一直有人三缄其口,怎会有今次这桩大案!愿尔等回去之后好生反省,教导儿孙上进之余,也要好好教导他们为人处事的道理!”
尽管只是短短一个多时辰,监察御史们散去的时候,却不免三三两两相熟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其中和杜士仪本就有姻亲和好友两重关系的王缙,不免被左右同僚缠住了,其中一人便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道:“夏卿,你是杜中书妹夫的妹夫,听说又交情莫逆,应该知道他为人,莫非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动则已,一动则一鸣惊人?杨万顷平日在察院何等张狂,今日却硬生生被打了个气焰全无!”
“就连崔大夫和裴中丞都不得不给这杨万顷三分面子,这次他真的是丢人丢大了!”另一个监察御史里行也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就不无担忧地说道,“可这次杜中书丝毫不给他面子,会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我听说,杨万顷背后有人……”
王缙想起自己曾经因为张审素一案借着酒意对杜士仪一抒心头懊恼和愤怒,而这次杜士仪就选择了杨万顷来开刀,两者之间还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他摇了摇头暂时把这种狐疑摒除了出去,这才笑着对两人说道:“此次杜中书是就事论事,杨御史有那个闲心去挟私报复,还不如想想怎么度过这一关!而且,杜中书这个人,素来就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刚刚人证物证全都一一齐全,杨御史要想把此事翻过来,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杨万顷在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御史当中,本来就因为性子张狂酷烈,没有多少人缘,因此王缙这话登时引来了两人附和点头。而这样的议论,也发生在其他监察御史当中,甚至连殿院的殿中侍御史,台院的侍御史,也须臾之间传言开了。如果杜士仪只是中书舍人,没有在御史台呆过也就罢了,可杜士仪曾经任过殿中侍御史,而且据传还深得时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信任,此次断案又是雷厉风行,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偏向了他。
而这些年来得了杜士仪不知道多少好处的高力士,自然在如是传闻之后,不等杜士仪把具结的奏报呈上来,便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似的说给李隆基听了。果然,李隆基立刻眉头一挑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杜君礼在外任上头磨砺了这许久,进而圆滑世故了,原来该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刺头!当初崔隐甫就提出,御史台各大御史各自系人下狱,实在是位卑权太重,他整顿之后,这御史台一时干净了不少,没想到如今又故态复萌。”
李隆基自己动不动就动用杖刑惩治大臣,但却万万不想让自己背上重用酷吏之名。尽管之前杨万顷办理巂州都督张审素谋逆案时雷厉风行,让他颇为嘉赏,可这次当众被揭出随意拷讯的事,他就不得不郑重考虑此人的任用了。
“力士,依你之见,杨万顷此人如何处置?”
“朝堂大事,奴婢不敢多嘴。”高力士几乎想都不想便如是答了一句,见天子习以为常地回转身去,他方才低声说道,“不过,总共下狱将近五十人,想也知道决不至于所有人于此有涉,可这杨万顷竟是把所有人都拷讯了一轮,有些人甚至两轮,以至于无辜受冤者怨声载道。既然杜中书已经把这些人暂时开释了,而他们至少有失察之罪,可轻罪之人竟是被如此杖讯了一番,心中岂会没有怨言?”
点到为止说到这里,高力士就不再继续多嘴了。他悄悄观察了一下天子的脸色,继而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这几天杜士仪人是没去御史台,可查出来的考簿舞弊涉及到的官员,名单一批一批都送到了御前。当然,没法核定考绩出入的杜士仪都暂时放过了,能够核定的都是近十年间的,即便如此就绝不止二十三人。所谓二十三,是情节严重篡改考簿次数不止一次的官员,至于只篡改了一次的,竟还有三十多个!不消说,李隆基的心里肯定是窝火得很。杨万顷不论从前如何得意,这次的笑话实在是闹得大了!大约,也是此人没想到杜士仪竟并不打算借此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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