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在梦中,他被亲生儿子用手弩指着,痛诉了对他的鄙视和痛恨,然后便是当胸一箭。相同的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呼救,想要反抗,可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每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飞来。渐渐的,噩梦之后又多了一些后续,出场人物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他唯一看清楚的,是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父子俩那两张满是鲜血的狰狞脸孔,是那怨毒到了极点的诅咒,那些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萦绕,他始终无法解脱。
“啊……”
当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他终于叫出这么一声,随即一下子睁开眼睛时,李隆基就发现头顶是精美的幔帐,而不是那些狰狞的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宁心静气的熏香,而不是此前一直阴魂不散的血腥气。意识到此前只不过是在做梦,自己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可只是微微一挪动,肩膀上传来的钻心剧痛一下子让他惨呼出声。随着这声音,幔帐一下子被人拉开,现身的却是两张他极其陌生的面孔。
“陛下醒了,快传御医!”
“不止是御医,快去政事堂知会裴相国,去御史台告知高大将军、陈大将军还有王中丞以及各位尚书侍郎!”
这乱糟糟的声音让李隆基脑子一团乱,唯一能够分辨清楚的就是这些人中唯独没有杜士仪。难不成,是杜士仪已经死了?因为现实和梦境的交错,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可内心冒出的这个念头一下子放大。他竭力平静了一下情绪,叫了一声来人,可两个刚刚过来的宦官已然大呼小叫跑了出去,竟全都丢下了他这个尊贵的大唐天子。这下子,他只觉又惊又怒,可眼下他根本没有力气去追究这些胆大包天的下人。
又是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两个慌慌张张的御医出现在了眼帘中。还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人便立刻捋起袖子,亲自端着碗往他的嘴里灌下了一碗简直如同苦胆水似的药汁;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忙着替他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去除包裹伤口的白棉布,紧跟着用烈酒擦拭伤口,清创换药。这又是苦又是痛的经历,几乎再次把他折腾得昏死过去。
好容易熬过这一波,李隆基方才声音沙哑地问道:“这是哪?现在都有谁在?”
“陛下,这是大明宫清凉殿,既清幽,也适合养伤。”
一听到清凉殿三个字,李隆基险些没气得七窍生烟。他的祖母则天皇后武氏当年在长安时,这里曾经是她非常喜欢的地方,据说李旦等几个儿女都降生在此。可对于极其忌惮并痛恨祖母的李隆基来说,大明宫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里。否则,他也不会在安禄山谋反叛乱之前,改变武后生前的遗命,将其钦定的则天大圣皇后谥号改成则天顺圣皇后。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是谁把朕挪到了这里?”
两个御医全都能够察觉到天子的怨怒,可外间的变化李隆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年长的便低声说道:“永王勾结陛下身边的内侍,不但谋刺陛下和杜相国,而且还矫诏调动禁军。所以,陛下之前重伤昏迷,不能视事见人,杜相国和裴相国以及诸位尚书侍郎商定之后,就把陛下挪到了大明宫清凉殿。如今外头正在商议监国之人。御史中丞王缙等不少大臣推举已故太子之次子南阳王监国。”
此话一出,李隆基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喉头一阵腥甜,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浑浑噩噩的他没有理会慌忙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搀扶他的御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仗他输得太惨了!永王李璘那一箭不但让他肉体上遭受重创,而且那些指责捅破了他暗害杜士仪的窗户纸,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几乎崩溃,如今再面对这样一个最坏的消息,他哪里还支撑得住?
太子李亨的次子南阳王?那是谁?他甚至根本记不得这样一个孙子究竟长什么样!
撑着最后一口气,李隆基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右相杜君礼呢?他怎么说?”
“回禀陛下,河北那边军情不稳,原本准备拿下邺县和滏阳,让安阳变成孤城,谁知邺郡滏阳安守忠大军伏击,河东节度使程千里中伏兵败,而陛下那时候又没有苏醒,所以裴相国等诸位商量过之后,决定以杜相国为招讨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诸军,前往河北主持战局。今天一大早,杜相国将国事悉数托付给裴相国等诸位,调了安北前锋营随行,已经赶去河北了!”
听到杜士仪竟然不在长安了,而且还正式多了个元帅的名号,李隆基只觉得心头那股气再也顺不过来,竟是再次昏了过去。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杜士仪居然抽身而退,又到前方带兵去了,这无疑再次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费尽心机利用重病不起把杜士仪召唤回来,可到头来却不但把自己赔进去了,还闹出了一桩牵连无数的大案,又让群臣拱出了一个南阳王!
南阳王李係是谁?
并不仅仅是一个李隆基发出这样的疑问,就连长安城的很多官民百姓,也一样有这样的疑问。尽管那是李亨剩下诸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可当初李亨被囚,广平王和建宁王四处奔走,却没见这位南阳王出面为君父喊冤,在很多人看来,这么个皇孙甚至还不如出身杨家的广平王妃崔氏有血性。更有人认为,天子还有众多皇子,不应该在皇孙之中择选东宫,如颖王这样素有才名的皇子,方才是东宫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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