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天地,在同一个刹那,有多少人在做着同一件事?
宋阳在南理的偏荒小镇郁郁叹气的时候,千里之外,燕都邹城皇宫内院,燕帝景泰也在叹气,他的狗死了。
景泰登基十年大庆时,吐蕃送来的贺礼之一,金睛雪山狮子獒。
景泰喜欢这条狗,因为它忠心。他试过。
高原上的犬子在灵秀江南绝难成活,当年被抱来不久,雪獒就染了重病,气息奄奄。宫中一位才人天性爱犬,不舍得那时还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就这么死掉,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仔细照料雪獒,总算帮它度过劫难,雪獒渐渐长大,威风凶猛,整座宫中它只认两个人:景泰皇帝和那位才人。
才人很高兴,景泰却很好奇,他想知道谁才是雪獒真正的主人,所以一天,他带着雪獒去找才人,屏退下人、关门……先是皇帝的一声叱喝,跟着是恶犬的狂吠、最后是才人的凄厉惨叫,等寝殿的门再打开,雪獒的尖牙利齿间沾染血污,才人的喉咙被扯断,景泰则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他知道了答案,还算满意。
跟着,他伸手照着雪獒的头顶抽了一掌,笑骂:“本就想让你咬两口算了,你个畜生没轻没重,居然把人咬死了。”雪獒呜呜低鸣两声,不明白主人为何打自己……
自那以后,除了上朝他到哪里都会带着这条好狗,转眼十余年过去,好狗变成了老狗,爪牙不在鬃毛脱落,几天前开始不吃不喝,坚持到现在,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雪獒死在了御书房里,就在主人脚旁。这时屋中还有两个人,正在呈禀要务,景泰挥手打断了他们,蹲下来伸手去揪狗耳朵。很快,雪獒的头耳就被撕扯地鲜血淋漓,景泰这才确认狗子死了,沉沉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面前的大臣,戚戚道:“天底下最忠心的那个,死了。”
景泰皇帝四十余岁,身体略有发福,长相比着普通人要丑,塌鼻阔口眼睛细小,眉毛稀稀疏疏,可到了眉峰处又变得浓了些,斜斜挑起,犹如两道刀痕。
饶是两位大臣应变快、心机深,不知该怎么去应他的话,表忠心?去和一条死狗争谁才是天下最最忠诚的那个?能做的也仅只劝陛下节哀,心中则万般惶恐,暗骂老狗死的不是时候……景泰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赶在他最喜欢的狗子死掉的时候,向他呈报政事,运气实在糟糕透顶了。
景泰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雪獒身上,起身回到座位,目光在面前两位大臣身上巡梭片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么?放心,不会迁怒你们,狗是狗,人是人。”说着,伸手指了指刚刚正说到一半的大臣:“接着说,南理那边怎么了?”
大臣躬身:“去年秋末南理魁堂失火,其中豢养的高手伤亡殆尽,一品擂无人可派,丰隆自作聪明,捉着国书上的言辞做起了文字功夫,不派武士,而在南理甄选贤能,要以奇人赴擂。”
景泰好奇:“什么样的奇人?”
“相马、驯兽、舞者…林林总总,包罗广阔。”南理九州选贤,闹得轰轰烈烈,这件事根本瞒不住人。
景泰哈哈大笑:“难不成南理派了个马戏班子来赴我的一品之擂?”
大臣正色摇头:“据臣所知,十名奇士都有真正才学在身,或许不必重视,但太过轻视终归不妥。”惶恐归惶恐,大臣还是把自己该说的说了出来,甚至言辞都不需要太斟酌,这便是大燕、南理这两座汉人朝廷间的区别了。
景泰残暴,但相比那些说话不太客气的大臣,他更喜欢杀阿谀奉承之人。
果然,从景泰脸上不见丝毫愠怒,反而点头笑道:“朕明白,朕懂得,他们不想打擂又怕丢了体统,弄出个杂耍班子来彰显国威,就是来唬人的么。他们唬不住朕、唬不住你,可难保其他人不被他们唬住。别说整座大燕,就只我这睛城的百姓,若提起南理便觉得蛮荒可怕,朕也不痛快。”
邹城,又称‘睛城’,取画龙点睛之意,中土升龙此处为睛,天下最最鲜活、灵秀之城。
景泰皇帝登基二十二年,对外五次主动宣战,两次御驾亲征,对内更不用说,着实做出过不少大事,但他最最得意的,是他办过的一场论学。
四年前,以皇家之名,朝廷广邀国内饱学之士于邹城讲论天人之道,激辩数日最终一人舌压群贤……重要的并非这个人是谁,而是他口中的道理,‘上上说’:燕上上,燕人上上,当主四方,他族轻贱,从而役,否则杀。
论学之后‘上上说’著述成册,且辅以无数旁论,历数蛮夷与别族之害、之轻贱,朝廷花费庞浩精力将其推广四方,先是翰林、乡学、读书人,再而平民百姓,四年中时时不辍,是所有朝臣手上最大政务,即便景泰拔出付家、引得朝野震荡时,‘上上说’的推广也不曾稍有耽搁。
鼓动的是民心,挑拨的狂妄。
这件事做到现在,总算初见成效,燕人前所未有地排外。仇恨了、轻蔑了,自然便有了战意……辛苦几年,总算挑起了些‘民意’,而五国一品之擂,本来就是一场‘火上浇油’的好戏,对夺魁景泰有十足把握。
只有南理,忽然出了个‘歪门邪道’,来的不是武士,打赢不光彩,任由他们展示南理强处,对燕人正层层高涨的‘上上’之狂无疑又是猛挫。景泰翻起眼皮,望向大臣:“依你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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