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夜,东京汴梁。
这本该是一年中最值得庆贺欢聚的日子,往年里,即便是在夜间,东京城里依然能见到许多百姓外出欢庆,穿街走巷好不热闹,更别提空气中时刻弥漫着的饭菜酒肉的香味儿,以及人们的欢笑声了。
可是今日的汴京却看不出半点节日气氛,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队队的禁军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巡视过去,倒是南边那一片城门前,直到天黑前依旧有无数百姓逗留,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一个个扶老携幼,拿着家产细软,却是打算逃离这座天底下最豪华的城市。
其实早在月前,随着江南的粮食突然而断,城中粮价猛然而涨时,那些旅居于此的客商小民人等已及时出发离开,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因为他们相信朝廷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要知道在许多百姓眼中如今的大宋正在走向中兴呢,在击败辽金等北方强敌,又夺回幽云十六州后,大宋从未如今日般强盛。
可随后情况却急转而下,哪怕官府方面极力控制着消息外泄,北方的变故还是如风般传遍了整个东京城。原来,被所有人视作大英雄的越侯孙途竟突然高举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叛乱了,而且江南和山东等地的兵马也迅速跟进配合,这才是城中突然粮食告急的关键原因。
而更叫人感到恐慌的是,南下的叛军还屡战屡胜,几乎是在不费吹灰之力下就已把黄河以北的大片城池全部占领,如今其更是陈兵到了黄河北岸,随时都可能越过天险,一马平川直杀到东京城下。
当这些噩耗终于在城中传开时,百姓们终于是害怕了,想到了逃出东京。可一切却又太晚了,因为几十年未曾闭过城门的汴京这回却是同时封闭了十几座城门,不准任何一人出入,想要逃离这儿的百姓们也就被滞留其中,只能每日到城门处连连告求,希望能给自己一条活路。
可朝廷早有严令,就连汴河上的船只都已停止出入,各座城门又怎么可能再开启呢?于是整座东京城就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中,这个年关就真正所有百姓眼中的大关口,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还能活几日,朝廷里的那些相公贵人们到底会做何应对。
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自己的生存,可城中高企的粮价又让所有物品的价格都如开了花的芝麻般蹭蹭往高处蹿去,使得普通百姓家中看着就快要断粮了。于是,在这个除夕夜里,东京城里不但听不到半点欢笑,反而时时总能从某户人家里传出哀哀的哭泣声。
东京城中,无论军心民心,皆已乱了,低落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
至于朝中那些官员们,其实看着也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感觉着天都要塌下来了。因为他们比普通百姓们知道得更多,就在今日一早,一个更加荒谬而可怕的消息已传了回来,黄河防线竟在两日之前失守,朝廷官军彻底崩溃逃散,叛军已从结了冰的黄河河面上从容而过,而被大家寄以厚望的张叔夜更是在乱军之中自刎殉国了……
哪怕是已经习惯了败报不断传来的人,在听到这么个坏消息时,还是陷入到了绝望之中,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最后的那一点期望和依靠也被叛军击了个粉碎,几十万叛军杀到东京已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纵然权势熏天如蔡京,深得帝宠如梁师成,又或是一直陪伴在皇帝左右的杨戬等高官宠臣,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是彻底愣住,完全没有了半点主意。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此事即刻禀报天子,好让赵佶早做准备。
“怎会如此?”如今的大宋官家再没有了以往那风度翩翩,如得道之士般的风轻云淡,整张脸皱缩成一团,身子更是不段颤抖,满是血丝的双眼更是紧盯着面前一干臣子:“怎会如此?你等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可以用黄河挡下叛军攻势,然后以时间慢慢拖垮他们,最终让朝廷取得胜利吗?怎么现在却是这般模样?你们一力保举的张叔夜呢,他为何会如此无能?还有那些我大宋的官员将士呢?他们又去了哪里?平日里拿朝廷的俸禄,为何到了这等时候却不见哪一路人马前来勤王?”
面对着天子的嘶声斥问,这些朝廷高官却都无言以对,一个个全都面色发白,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最后,还是由蔡京代表众人说道:“陛下,事情还远未到绝望之时,我东京城经数朝扩建,百年修缮,乃是这天下间最坚固的城池。只要陛下下旨全城死守,老臣相信,他孙途定然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攻破京城。
“而只要我们坚守住一段时日,天下间忠于朝廷的各路兵马必会星夜兼程赶来勤王,到那时,大义在手的朝廷大军定能将这股叛军尽歼于东京城下。”
“真……东京真能守得住?”赵佶对蔡京还是颇有些信任的,见他说得肯定,便又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我京城尚有数十万禁军,城高池深,绝非叛军能轻易攻破的。只要陛下下旨,鼓舞军心,老臣敢保证他们定难克我东京。陛下,臣做这一切并非为了私心,而是为了我大宋江山啊,那孙途已悍然起兵造反,一旦入城定将不顾一切弑杀君王,臣等死不足惜,但陛下乃我大宋根本,绝不能有事啊……”说到最后,蔡京更是七情上面,老眼含泪,跪地叩首。
其他臣子也跟着跪伏了一地,纷纷进言道:“是啊陛下,如今之计只有死守住东京才有一线生机,也只有陛下下旨,许以厚赏,才能鼓舞军心,让满城禁军效死而战了!”
对死的恐惧,对这些朝廷重臣的信赖,终于让赵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好,朕这便下旨,号召全城军民共同守城。只要这一回能守住东京,平定乱贼,你等皆是大功之臣,下面的将士也将得到最丰厚的赏赐!”
随着标准的瘦金体字出现在最上等的丝帛之上,并用上了天下一人的押印后,这份代表了大宋第一人的最后宣言也就呈现了出来,然后被蔡京等宰执迅速接过,再加盖上政事堂的大印,如此,这道圣旨就成了天下间最有法律效应的书面文章,足以让满城军民听从调遣,血战到底了。
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又安慰了赵佶一番后,蔡京等人才匆匆告辞出殿。也是直到这时候,他们的脸色又是一变,蔡京更是看向了亦步亦趋跟了自己出来的杨戬:“杨侍中,接下来宫内之事就交托于你了,可万不能让官家知道那孙途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啊,要不然,你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咱家明白,太师放心,宫里上下,尤其是陛下身边人等皆已在咱家的控制中,陛下是不可能知道有此一说法的。”杨戬忙低声应道。
他们同为“六贼”,自然清楚一旦孙途真杀进东京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所以哪怕是在欺君,此时也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个杨戬虽然在朝中声名不是太显,但其在宫中势力却是极大,早已盖过了总喜欢带兵出征的童贯和处理外朝事务的梁师成,是皇宫里真正一手遮天般的人物。有他在宫内照应,自然能做到隔绝内外,让赵佶完全不知道外边真相。
蔡京这才满意点头,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急急地离开了皇宫。如今城中情势紧张,他也不敢再有丝毫懈怠了。
出得宫门后,蔡京又看了眼梁师成:“梁太傅,听说你一早就派人围了孙途的越侯府?”
“正是。倒不是怕他们在城中闹出什么乱子来,咱这也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不被百姓骚扰嘛。”梁师成忙解释了一句。蔡京却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只是道:“你做得好。接下来,那孙家一干人等,尤其是孙途的两个妻子和儿女便是咱们手上最重要的筹码,你可必须要将他们掌握在手里。”
蔡京很清楚,只靠城中禁军这点战力,怕是很难真守得住东京城,要不然孙途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月的时间里就从幽州一路杀到京畿了。所以他必须留下后手,确保自身安全。然后,他又把目光落到了新上任不久的枢密使商震的身上:“商太尉,兵事上你比老夫要熟悉得多,还有城中治安事宜,可全都要交托于你了。至于后勤粮食什么的,老夫可以应诺你,必不会有丝毫差错。”
“下官,下官定当竭尽全力,让东京城确保无虞。”这名之前在朝中还是默默无闻的老将忙抱拳应道,只是语气里却不见多少底气,实在是孙途的名头太大, 来得太快太凶了呀。
这个大宋宣和七年的最后一天注定了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而等到新的一年降临时,东京又会是个什么场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