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叔,我没有强词夺理。”孔明努力地维护着自尊,“那些陪葬品,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与其让它们沉睡在地下,为何不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继而被用在老百姓的身上?那些奇珍异宝放在坟墓里永远不见天日,那它们跟石头泥土还有什么区别?取出来,却能救人啊!可以买粮食,救活很多即将饿死的人,可以买衣服,救活很多在冬天即将冻死的人,还可以……”
“荒谬!”刘备的情绪险些失控,他斩钉截铁地道,“身为汉室臣子,岂能盗掘汉室皇陵?如此勾当,只有乱臣贼子才会干出!孔明贤侄!你实在太过分了!”他深深地感到悲愤交加。
“玄德叔!”孔明急切地争辩道,“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各地无不贼寇蜂起,匪盗横行!乱世之中,那些皇陵哪里还能保得住!就算我不挖,也会有别人挖!董卓已经挖了,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下一个董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些皇陵正因为里面有奇珍异宝,所以才会惹来无妄之灾!既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取走了,不破坏皇陵,如此,反而还能保得逝者安宁!”
孔明说的是实话,董卓已经挖了,就算他不挖,接下来还有曹操。如果说董卓是盗墓贼,那么,曹操简直就是专业盗墓的鼻祖,他把这种事都搞得职业化了,为了弥补军饷军资不足,他特地设立了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军职,专门挖掘大坟,盗取陪葬品。毫无疑问,那些还没有被董卓挖开的皇陵,如果孔明此时不挖,以后也会被曹操挖掉。
刘备真的要勃然大怒了,他发现自己明明义正言辞,孔明却没有任何羞愧、心虚、胆怯、慌乱、内疚,反而还在强辩、狡辩、诡辩,并且还振振有词。在深深地吸口气后,刘备眼神深邃地看着孔明,沉声问道:“孔明贤侄,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大汉子民?”
“当然。”孔明昂然正色。
“那你为何对汉室如此不敬?”刘备的声音愈发地沉重,也愈发地严厉。
“我哪里对汉室不敬了?”孔明反问。
“盗取皇陵!亵渎皇纲!”刘备怒不可遏,“还有,洛阳是大汉国都,你却把它送给曹操?孔明贤侄,到底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
孔明平静地道:“这是因为天下大乱,天灾人祸不断,无数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曝骨履肠,我有心拯救越多越好的黎民百姓,奈何我能力有限,没有那么多的钱粮,在迫不得已之下,我取走了皇陵里的那些原属于天下苍生的民脂民膏,用于救国救民,并且,我没有破坏皇陵,更没有做出任何亵渎不敬之举。我相信,高祖皇帝在上,他也会允许我这么做的,难道,宁可皇陵里堆满了奇珍异宝,却视而不见人世间饿殍遍野吗?至于洛阳,我们把它从贼军手里夺回来,又不能久留在此保护它,我自然只好把它交给可以久留在此以及保护它的人了,否则,洛阳的百万老百姓怎么办?”
刘备的脸色变得阴沉无比:“孔明,你可知你说的是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言!”他没有称呼孔明为“孔明贤侄”,而是直接指名道姓了。
孔明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正面回击刘备:“我说的是圣人之言。”
刘备怒极反笑:“敢问,是哪位圣人说臣子可以盗掘皇陵的?孔子?”
孔明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百姓是大汉朝廷的根本,如果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大汉朝廷还如何维持下去?为了挽救老百姓,在非常时期使用非常手段,也是迫不得已的、值得理解的,否则,为了所谓的皇纲却不管苍生死活,岂不是本末倒置?”
刘备的脸色犹如一块黑色的寒冰,他紧紧地看着孔明,声音不高但语气有力地道:“孔明,你到底是为了匡扶大汉,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私欲?”
孔明感到有些心酸,他回答道:“匡扶大汉的根本是让越多越好的大汉子民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田耕,不受贼寇匪盗的侵害,这是最重要的,因为老百姓就是大汉朝的根本。大汉朝如今摇摇欲坠,我等想要匡扶大汉,就要从根本着手,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太平生活,如此,大汉朝自然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刘备的脸上五官慢慢地绷紧:“你错了,大汉朝之所以摇摇欲坠,老百姓之所以过不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太平生活,根本原因是太多的人怀有私欲野心,成为祸国殃民的贼寇匪盗,董卓就是最好的例子,袁绍、袁术等人也是一样,只不过,董卓已经图穷匕见,袁绍、袁术等人还未露出真实嘴脸,还在像篡汉前的王莽那样伪装成大汉忠良,也许……”他顿了顿,说出了几个沉甸甸的字,“也包括你在内。”
“混帐!”褚燕大喝一声,“刘备!你胡说什么?”他把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放肆!”关羽、张飞一起喝道,两人同时拔出佩刀、齐齐上前,护在刘备跟前。
典韦、臧霸、褚燕一起拔出佩刀,齐齐上前,护在孔明跟前。
双方拔刀相向、怒目相视,现场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孔明觉得眼前这幕画面简直有些如梦如幻,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和刘备竟然会拔刀相向,一股无力感、悲凉感、恍若隔世感涌上他的心头。
孔融惊得手足无措,同在现场的宗宝也是呆若木鸡。
孔明觉得自己的的心脏不停地向下沉,沉进了冰窟窿里,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有点过火了,刘备斥责他,他感到不服气,于是进行了伶牙俐齿的回击,反而让刘备愈发地恼怒憎恶失望,此时仔细一想,他暗叫不妙、暗暗叫苦,他这么做等于一下子把他和刘备的关系推进了深渊,他应该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克制一点,应该“理解”刘备,毕竟,刘备的思维方式跟他的相隔将近两千年。感到后悔的孔明急忙进行弥补并且缓和气氛:“你们干什么?”他对典韦三人斥责道,“都是自家人,怎么可以同室操戈?快把刀收起来!”
褚燕怒道:“少公子!是他们先拔刀的!”
“收刀!”孔明低喝道。
典韦、臧霸、褚燕一起慢慢地收刀回鞘,但三人的右手都紧紧地握着刀柄,关羽和张飞也慢慢地收刀回鞘,但二人的右手也都紧紧地握着刀柄。现场的剑拔弩张气氛没有任何减缓。
“玄德叔……”孔明艰难无比但发自肺腑地道,“我跟你一样,矢志于匡扶汉室,只不过,我的一些理念、我的一些做法可能让你一时难以理解,但是,我们是志同道合、殊途同归的……”
刘备转过身,看向殿外,不再看孔明,他抬起手,示意孔明不要说下去。“孔明,你我根本就是道不同。”刘备语气冷淡地道,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如果你真是想要匡扶汉室,那你必然会敬畏皇纲、尊奉天子,绝不会做出如此亵渎皇纲、欺君罔上之举。哪一个忠臣会去盗掘帝室皇陵?你的行为,完全说明一件事,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尊奉汉室的。你孔家也是世受国恩、世食汉禄的,你却如此回报汉室,其心可诛!孔明,你我既然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我也以与你为伍而感到耻辱。”
孔明感到天旋地转,心里的一座大山一下子轰然倒塌了,他用连自己都感到缥缈的语气开口道:“玄德叔……”
“够了,”刘备目不斜视地看着殿外远处,“孔明,我没有你这个侄,你也没有我这个叔。”
“玄德!玄德啊……”孔融勉强回过神来,他慌忙上前,“你这是何必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吧?明儿毕竟年幼,做事自然没轻没重的,你多多地担待他,你帮我一起教训他,让他改邪归正、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年幼?”关羽声音不高、语气缓慢地道,“孔国相,未必吧?你这个小儿子可是世所罕见的神童,别看还不到十岁,但脑子比你我都要精明呢!”
“二哥说得对!”张飞瓮声瓮气地道,他看向孔明、典韦、臧霸、褚燕,“亏我老张以前一直把你们当成跟我还有我大哥、我二哥一样想要匡扶汉室的忠义之士,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干出这么龌龊不堪的勾当!一边口口声声说要匡扶汉室,一边却悄悄地盗掘汉室的皇陵,我呸!”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大哥,有人早就说过了,孔明这小儿目生双瞳,分明就是第二个王莽,天生的逆反胚子!”——张飞此话在无意中透露了刘备的某种非常微妙、非常复杂的心病,那就是孔明天生异相、双目四瞳,这种异相被视为“帝王之相”,上一个长着双目四瞳的人正是在两百年前篡汉的王莽。刘备姓刘,是汉室宗亲,他自然希望这天下永远姓刘,因此,他对孔明这种“天生反骨的人”具有着很大的敏感,多多少少地有些先入为主。
孔明长着双瞳,就跟司马懿可以“鹰视狼顾”或者有的人长着六指一样,本来只是一种生理特点,却导致他天生地被人猜忌,哪怕他明明是清白的,也会被人认定“是在进行伪装”。
听到张飞此话,典韦、臧霸、褚燕一起大怒并且一起把右手放在佩刀的刀柄上:“张飞!你在胡说什么?”
张飞环眼圆睁地怒喝道:“干什么?想打?”他霍然拔刀。
典韦三人也霍然拔刀。典韦和张飞随即刀锋相撞,在一道清脆响亮铮鸣的金属断裂声中,张飞的佩刀被典韦的佩刀干脆利索地劈得两断。典韦的佩刀是杜誉在董卓寝室里拿走的那把全长三尺余、造型古朴无华、十分沉重、通体乌黑的宝刀。杜誉把此刀敬献给了孔明,孔明将其赏赐给杜誉,但杜誉觉得此刀分量过于沉重,不够轻便灵活,推辞了,因此被孔明转而赏赐给了力量超群的典韦作为其佩刀。经过检验,此刀十分锋利,堪称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你们都给我住手!”孔明呵斥一声,他看向刘备的背影,心酸苦涩无比地道,“玄德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刘备没有理睬孔明,他对孔融行了一礼:“文举公,感谢你这几年对我兄弟三人的照顾,多谢了,刘备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刘备弃官而走,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还望你能海涵见谅。”他的意思很清楚,鲁国国傅,他撂挑子不干了,根本不会回鲁国了,与孔融、孔明分道扬镳。
“这……”孔融愈发地手足无措,“玄德,玄德啊,你听我一言可否?”
刘备看向关羽、张飞,微笑道:“二弟、三弟,我们走!对了,记得把我部兵马都留下,那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说完,他大踏步地走出了殿外,始终没有回头看孔明一眼。
关羽和张飞大步地跟着刘备一起离去,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周仓、杜远、廖化。裴元绍战死后,关羽和周仓已经把他的遗体带了回来,孔明会把裴元绍的遗体带回鲁国安葬,毕竟,裴元绍在战死时还是鲁军的一员。
孔融呆呆地看着刘备、关羽、张飞的背影,良久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孔明。
孔明木然地站在原地,他感到头晕目眩:完了!辅佐刘备夺取天下的计划彻底地泡汤了!
孙坚走了,曹操走了,刘备也走了,但刘备的走跟孙坚的、曹操的走是两码事。一时间,洛阳一带只剩下了鲁军一家,十八路诸侯各奔东西,颇有一股人走茶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