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广义上来说,淮阴这个地方和岭南的气候差不多。当雨季来临,正是最烦人的时节。三天两头的雨,时断时续。下雨下的人全身都要发霉了。好不容易大太阳出来,虽然天气立刻变得炎热,但人的心情却也感觉舒畅了许多。
不过,风云不定,别看现在是烈日当空,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刻就不会风雨骤起。所以,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把因为大雨所耽搁的事赶快去进行,才是最要紧的事。
相比起其他各处,淮阴地区是大秦王朝南方粮仓的一部分。田里的黍米即将成熟收割,正是最需要照管的时候。这样的好天气如果持续十几天,就可以把这些口粮收入到仓中了。除去县衙和府衙征收的官粮之外,虽然已经所剩不多,但终究是一家人维持生计所需要的最重要来源。所以,普通民众对于自家田里的这点儿粮食,还是非常看重的。
尤其是那些富户和乡绅人家,田亩连陌,动辄数十上百亩,就更需要大批的劳动力来替他们管理和收割了。好在,相当于奴隶身份的苦役们大有人在,他们并不缺人手。
淮阴河两岸,就有大片的良田。许多人就在这大太阳底下开始忙碌起来。水牛的叫声,夹杂着孩子的啼哭,以及各种劳作的声音,到处显出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屠夫许酉顶着一顶破斗笠出门了。他其实并不需要这顶斗笠。但鸣生还是跑过来给他戴上了。用那少年的话说,这样才显得有气质,看上去有些神秘和威风。
屠夫顺手拍了他一巴掌,笑骂了一句。这少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越来越变得油嘴滑舌。竟然敢和师傅开玩笑了。不过,他很欣喜少年的这种成长。他知道鸣生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一句,但身为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他内心深处一定有部分沉闷和黑暗的世界。
许酉并不希望少年成长成自己的样子。虽然他督促他练刀,却不希望他将来去随便杀人。乱世将至,只要将来能够用手中的刀保护住自己就已经可以了。至于其他,无需去想那么多。
并非任何人都能够成为绝世的刀客或者剑客。那需要绝顶的资质,更需要莫大的机遇。这其中的艰苦磨砺,并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而且,许酉早已经把鸣生当做了自己的儿子。他可不希望他将来重走自己的老路。那是一条血腥的道路,更是一条不归路!
好在,当初多亏了好友卫长风的警醒,他已经及时收住了手中的刀。那把宽刀上面的血迹已经被他仔仔细细的擦干净,并且深埋在了地下。余生,他并不想让它再重新出鞘了!
许酉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沿着街道往前走。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身上就出了汗。大太阳毒辣辣的,幸亏戴着斗笠。脚上穿着的草鞋虽然凉快,地面的炽热却有些烙脚。看到是屠夫,迎面遇到的人讪讪笑着,连忙躲到一边。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之后,大家再看他的目光里便添加了许多复杂的成分。
以那样的方式羞辱从县里来的巡检,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无疑是非常令人吃惊的事。虽然大多数人也看不起那个名叫韩信的家伙,但他毕竟已经是县尉的人了。他来到许家集不管是什么目的,终归背后是代表的县衙。在大家看来,屠夫这样做,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虽然,几天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更没有人见过韩巡检的影子。但所有人都相信,受到羞辱的县尉亲随一定是回去告状了。如果不久之后县尉大人亲自来到兴师问罪,替他的心腹亲随出气的话,也并不奇怪。所以,为了免受池鱼之灾,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去和屠夫搭讪的好。
许酉却仍旧如同往日一般,一张络腮胡子茬脸上挂着憨笑。天气太热,他加快了脚步,走出集镇之后,往左一拐,来到河边。眼前顿时清爽,精神不由得一震。
放眼望去,河水两边那些忙碌的人群,才是人间该有的气象。如果一直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倒也不错。但谁又能保证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呢?
许酉苦笑着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来自河面上的风带着绿荫的清新,又走了半里路左右,他终于看到了那处简陋的小院子和两三间茅草屋。杨柳掩映之中,宽阔的河水就从不远处流过。有几件衣服晾在岸边,随风飘荡。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不久之后,许酉便推开小院子的柴扉,来到其中一间茅草屋门外。天热的汗水把他单衣都浸透了。茅屋的门敞开着,从阳光里望进去,显得有些阴暗。一股清凉之意透出来,就好像是那女子每次说话,都会让他的心平静许多。
“许大哥,你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
清澈的嗓音,一如往日。虽然看不到躲在暗处的女子,但他却知道,她的脸上一定带着微笑。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唯一所动人的地方就是嘴角的两个小酒窝。许酉无比相信,自己在那些岁月里手握长刀痛饮烈酒的所有豪情加在一起,也不上这两湾浅浅酒窝里所蕴藏的笑意醉人!
“那个……辛妹子,我就不进去了。这几斤精肉,你收下吧。今天早上刚宰了一口猪,还算是新鲜。呵呵!”
许酉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以兄妹相称的。不过,这样也好。可以避免许多尴尬。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被当作义兄,互相来往和帮助,正是人之常情。
“嗯!”
里面轻声低语的答应了一声。然后有片刻的沉默。一个浅浅的影子倚在门边,伸手接过了用新鲜荷叶包着的肉。这个聪慧的女子,从来不会拒绝他的好意。这世间,有时候的客气反而会是伤害。
“就我和母亲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呀?”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俏皮和娇嗔。眼前这个男子,在粗犷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无比细腻的心。漂女辛只是一个平凡到极致的女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好过。虽然,出于女子的矜持,她不会过于表露自己的心迹。但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无需明说,她相信被她叫做大哥的这个人也明白。
许酉嘿嘿笑了一声,连忙收回手来。刚才荷叶包递进去的瞬间,那双手伸手接过,指尖相触,一丝凉意传过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一下子牵动了似的,竟然有些无处可放。
他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双手,曾经在军中砍下过将军的头颅,也曾经用刀刺入过身份显赫者的胸膛。百斩千杀,沾满了无数鲜血。穿过那些残酷和血泊的尘幕,他的手指从来都没有抖过一下。可是,仅仅只是触到漂女辛的指尖,却怕玷污了那至高无上的纯洁。
“没事,放到阴凉处,你们慢慢吃……那我回去了。”
屠夫不敢久留,转身就走。他虽然非常希望一步跨进这道门去,去拥抱那无比的清凉。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平息胸膛中的燥热。但他却更加明白,自己不能那么做。
“大哥……你真傻!等一下……把这几件衣服带回去,虽然粗糙了一些,你和鸣生勉强穿吧。”
从身后传来的语气中微带嗔怪。许酉的眼睛里好像看见了三月的春风,那个在河边浣纱的影子,掩藏不住的笑意,都是为了让他的心情更加明朗,驱散那无边的黑暗。
“辛妹子,谢谢你!最近不要轻易外出了,外面有些不太平……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大哥说。我会让鸣生给你们送来。”
“好!放心吧。我和母亲除了在河边洗衣浣纱,哪儿也不去。”
漂女辛虽然不知道许酉的语气为什么变得郑重,但她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好。仅这一点儿就足够了。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漂女辛从门边探出头来,她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消失在河边的绿树丛中。脸上的笑再也隐藏不住。
她没有绝世的容颜,更没有显赫的身世。但却有一个憨厚男子这么呵护着。虽然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卑微的屠夫,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正好配得上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挑明心迹……。
满怀感激和羞涩的漂女辛,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天边浮云变幻,暮色将至时分,却是风雨又来。
而就在这场刚刚开始下的雨色中,淮阴县城西南方向的山间,大批持刀汉子披着蓑衣钻出了树林。经过几天的探查情况和详细策划,今夜他们终于开始行动了。
而他们这次的目标不是别处,正是许家集。山贼头领陆九派出了他最得力的心腹兄弟,带领着数十个挑选出来的悍匪行事。他们在出山之后,很快来到河边,乘着几只小船,顺流而下。从水面上到许家集,只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而已。
“兄弟们,老大已经吩咐过了,这个集镇上所有钱财和粮食都要抢回来……如果遇到不听话的,便格杀无论!”
站在船头上的头目大声吩咐着,神情凶狠。雨水滴落在刀尖,两岸后退,前方河边已经出现了村舍的影子。